库房门轴锈得发苦,“吱呀”一声像濒死老妪的咳喘,王瑾的影子贴着墙根滑进去,连脚步声都揉进了脚边的炭灰里。他怀里揣着卷桑皮纸册,封皮磨得露出麻线经纬,乍看像账房先生用废的旧账本——可指尖一捻纸页,上面哪有半个汉字?全是蝌蚪似的符号缠在箭头里,大圈套小圈像困在蛛网里的星子,旁人瞅着就是天书,在朱祁镇眼里却是剖开阴谋的刀。
“皇上,炭价的异常,在这。”王瑾垂首时,后颈的旧疤在烛火下泛着淡红,指尖点向符号链第三环:三个套叠的圆圈旁,歪歪扭扭刻着个“廿”字。这是他跟朱祁镇的密语——三日内,京城三大炭商私下聚了两次,比往年冬前的碰头早了整半月。
朱祁镇的目光扫过纸页,脑中的数据流瞬间像潮水般涌上来,每一条都带着冷意:
兴隆炭行的王掌柜,前几日刚从塞外囤了八千担木柴,按理说该抬价等着过冬,市价却反降了三成,这赔本的买卖,分明是在清场;
顺天府的炭税簿子,三日前突然多了行“损耗”的条目,四百两白银没了去向,批文上的墨还没干透;
西市那家开了十年的煤铺,掌柜的昨夜被蒙面人“请”走,今晨铺面就挂了“歇业”的木牌,门板上还留着半道刀痕,像被啃过的骨头。
指节叩在黑黢黢的煤堆上,“笃笃”声在空库房里荡着回音,朱祁镇的声音比炭还凉:“他们在挤小商户。先压价把散户逼死,再垄断抬价——可惜啊,蜂窝煤断了他们的根。”
王瑾没说话,炭笔在纸角飞快勾了几笔:一只蜷缩的蝎子,尾针正对着画好的蜂窝图案,毒刺尖上还沾着点墨点,像刚淬了毒。
暗室里没窗,只有盏羊角灯悬在梁上,昏黄的光裹着灰尘落下来,把王瑾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褪下外袍时,脊背的烫疤露了出来——那是幼年在炭窑当奴时,被炭盆烙下的“贱”字印,此刻在灯影里像团拧巴的枯树皮。他从床底拖出个乌木匣,匣子上的铜锁都生了锈,打开时“咔嗒”响,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三十六枚铜牌码得齐整,每块牌面都刻着工部仓库的货架编号,那是他埋在京城各处的暗桩记号。
“查三件事。”朱祁镇的声音从灯影外传来,淬着冰碴子,“第一,兴隆炭行的银钱往哪流;第二,顺天府是谁签了‘损耗’的批文;第三,西市掌柜的尸首,埋在哪个乱坟岗。”
王瑾点头时,指尖在铜牌上扫过,三块牌被挑出来,在掌心排成个三角阵:左首的牌刻着“车”字,指的是车马行的眼线——京城所有运银的骡车,都逃不过他们的眼;右首的刻着“瓦”字,是丐帮的暗桩——乞丐们趴在街角巷尾,什么动静都能听着;最顶上的刻着“吏”字,是户部的书办——账册里的猫腻,他一摸就知。
手指捏住“吏”字牌,猛地一掰,铜牌“啪”地断成两半。王瑾抬眼时,眼底亮着点光——破局的关键,就在顺天府那本被改了的账!
哑仆从阴影里递来炭条和粗纸,纸边还沾着草屑。王瑾闭目凝神时,手指在虚空里划动,像在摸一本看不见的账册——顺天府的粮炭册他早记熟了,哪处墨迹晕染是后添的,哪处朱砂勾销是慌的,哪处纸背透印着私章的边,全在他脑子里摆着。
炭条在纸上游走,沙沙声像春蚕啃叶:
那四百两白银,没进国库,被兑成了成色驳杂的碎银,经“永昌”钱庄转了三手,最后送进了南城的“聚赌坊”;
批文上的署押,是府丞李茂山的私章,可印盖得歪了半寸,印泥里掺了廉价桐油——昨夜急急忙忙盖的,连印泥都没调匀;
赌坊的暗门后,寅时三刻有人抬了袋银角子出来,袋底沾着黄土,送进了兴隆炭行的后门,那土味,跟顺天府后巷的土一个样。
朱祁镇听完,指节在桌案上敲了两下,冷笑里带着刃:“李茂山?王振的干儿子啊……真是条喂不饱的狗,给点好处就敢啃朝廷的粮!”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锭,泼在西苑试验田的麦叶上,连风都蜷着身子不敢大声喘。赵铁柱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掌心托着三颗麦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麦粒本该是金晃晃的,此刻却裹着层灰斑,像被毒火燎过,一捏就掉渣。“白日还好好的!”他嗓子干得像冒火,话里带着颤,“就浇了遍渠水,转眼就成这样了……这不是毒是什么?是冲着咱们的试验田来的!”
老徐头佝偻着腰,烟锅在田埂上敲了敲,碎土渣里滚出点油星子,他的声音比烟锅还哑:“水渠上游飘着油花子,刚才捞了点,闻着像桐油。”
朱祁镇蹲下来,指尖捻起颗带灰斑的麦粒,搓了搓,指缝里漏出点黑末,还带着股硫磺的刺鼻味。他起身时,眸子里的寒光比夜露还冷:“是炭粉。混了硝石的劣质炭粉,遇水就发热,把麦根都烧烂了——他们断不了蜂窝煤的路,就来毁咱们的苗!”
王瑾手里的符号册“哗哗”翻着,停在一张画着叉的田垄图旁:两个交叠的蹄印,一个深一个浅,指向皇庄东北角的荒林——那是运炭车常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