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朱祁镇摆摆手,“我不要你挥锄头,要你的心和手。心要细,能沉下去琢磨;手要稳,能一丝不差地按我的‘方子’做。堆肥的原料配比、翻堆的时间、播种的深浅、浇多少水……都要像你筛石炭粉那样细,像压蜂窝煤那样准。”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这关系到天下百姓能不能吃饱饭,少些饥荒。比造宫殿、卖蜂窝煤,分量重多了。你敢接吗?”
“吃饱饭……”赵铁柱喃喃重复着,眼里的光更亮了。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爹逃荒,三天没沾一粒米,差点饿死在路边——那种饿到烧心的滋味,他记了一辈子。蜂窝煤的成就感,瞬间被一种更重的责任感压过。他猛地挺直腰杆,那曾抵住院角老槐树的腰板绷得笔直:“敢!奴才敢!东家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做!保准一丝不差!”
这时,王有福领着七八个庄户来了。这些汉子大多面黄肌瘦,穿的袄子补丁摞补丁,脸上带着庄稼人的风霜,还有点怕生——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朱祁镇。
只有为首的老者不一样。他身材干瘦,背有点驼,可眼睛清亮得很。看到朱祁镇脚下的泥土,又听到他和赵铁柱的对话,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那是看到“懂行的人”的光。
“主子,人带来了。这是老徐头,庄里种了一辈子地,侍弄菜畦是把好手。”王有福介绍道。
朱祁镇的目光落在老徐头身上,点了点头,然后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今日找你们来,是要在这百亩地上试新法子种地。活计可能比平时繁琐,规矩也多,但工钱翻倍,一日管三顿饱饭——顿顿有米有菜。愿意干的,留下听赵师傅安排;不愿意的,现在走,绝不怪罪。”
“工钱翻倍?管三顿饱饭?”
这话一出口,庄户们瞬间炸了锅。有个年轻汉子攥紧了补丁袄的衣角,喉结滚了滚——他家里有三个娃,常年吃不饱;还有个中年妇人(原是庄户家的,跟着男人来的),眼里一下子湿了,伸手拉了拉男人的袖子。
老徐头没说话,只是往前挪了一步,站到了赵铁柱身边——这个动作,就是最好的回答。他种了一辈子地,看着庄里的地一年比一年瘦,看着堆肥场的肥一年比一年没用,心里早憋着股劲,只是没处使。如今有人要搞新法子,还肯给饱饭,他怎么会走?
很快,一支奇怪的“农业试验队”就成了形:“队长”是前铁匠赵铁柱,“技术顾问”是老把式老徐头,队员是七八个盼着饱饭、半信半疑的庄户。
朱祁镇亲自带着他们做第一步:堆肥革命。
他在地上画了堆肥池的尺寸,用树枝比着:“人粪尿三成,牛马粪四成,碎秸秆两成,草木灰一成——比例不能错。铺的时候要分层,一层料一层土,像盖房子砌砖一样。湿度要刚好,抓一把能攥成团,松开能散——太湿了烂,太干了沤不透。”
他还拿出个简陋的竹筒温度计——是让工坊做的,竹筒里装了带颜色的水,标着刻度:“发酵的温度要像铁匠看炉火一样准!不到五十度,肥力激不出来;超过七十度,养分就烧没了。每天翻一次堆,每次翻都要测温度,记下来。”
赵铁柱听得极其认真,手里拿着朱祁镇特意给他的小本子,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符号——他不认字,就画圈记温度,画横线记翻堆次数。等朱祁镇说完,他直接跳进半人深的肥坑里,用手抓了把粪料,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摸了摸竹筒温度计:“东家,这温度还差些,得再加点碎秸秆?”
朱祁镇点头笑了:“对,加两成秸秆,调调碳氮比。”
老徐头在旁边看着,浑浊的眼里亮光越来越盛。他种了一辈子地,攒粪肥都是凭感觉,从没见过有人把“攒粪”这件事做得这么讲究——连比例、温度都算得明明白白。他忍不住蹲下身,学着赵铁柱的样子摸了摸粪料,又看了看竹筒温度计,嘴里喃喃:“这么细……怕是真能成……”
与此同时,朱祁镇开始给试验田分区。他根据土壤的颜色、松软度,把百亩地分成了小块:这边冬播芜菁和小麦,那边开春种大豆,还有一小块,他藏了袋种子——是从南方秘密运来的占城稻。“麦-豆-苜蓿”的轮作雏形,在他脑子里渐渐清晰。
初冬的风掠过田野,卷起几片枯叶,落在堆肥池上。池里蒸腾着淡淡的白气,那是微生物在“努力工作”的迹象——赵铁柱正领着庄户们翻堆,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一个人喊累;老徐头在旁边指导庄户认土壤,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根须的样子,讲解怎么保墒;连最开始犹豫的年轻汉子,都干劲十足地挑着水,往堆肥池里补湿度。
这片田埂上的热闹,却没逃过暗处的眼睛。
田埂边的枯柳林里,李福安缩在树后,手里攥着根枯枝,指节都泛了白。他是奉王振的命来盯着朱祁镇的——蜂窝煤的事让王振损失惨重,心里早憋着气,就盼着抓小皇帝的把柄。
从京城跟到永丰庄,李福安一开始还纳闷:小皇帝放着朝堂上的炭商告状不管,跑来这乡下干什么?可看到朱祁镇蹲在粪堆前、跳进肥坑里,看到他跟庄户们一起琢磨种地,李福安先是愕然,随即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
“玩泥巴?搞粪堆?”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王公公正愁没把柄呢!堂堂天子,不务正业,跟贱民混在一起弄这些污秽东西,简直是自甘堕落!有失体统!”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王振面前添油加醋的样子——看到王振那阴鸷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看到朝堂上的清流们对着小皇帝口诛笔伐。李福安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像条毒蛇一样隐进树林深处,脚步飞快地往京城赶——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尽快禀报给王振。
风更冷了,吹得枯柳枝呜呜响。试验田里,赵铁柱刚测完堆肥温度,朝朱祁镇喊:“东家!五十度了!刚好!”
朱祁镇抬起头,朝着赵铁柱笑了笑。他没看到柳林里的动静,却能感觉到暗处的暗流——蜂窝煤点燃的火,已经引来了豺狼;如今这田埂上的“新芽”,自然也会成为对手的“罪证”。
可他不怕。
他走到田埂边,抓起一把土,泥土在指尖散开,带着湿润的气息。这土里,埋着的不只是种子,还有天下百姓的温饱,还有大明朝的未来。蜂窝煤暖身,粮食安魂,这两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初冬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试验田里。堆肥池的白气袅袅升起,和远处农舍的炊烟缠在一起,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工坊的烟火,一头连着田埂的泥土。
种子,已经悄然埋下。只待来春,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