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的熏香绕着房梁转了三圈,才慢悠悠飘到朱祁镇鼻尖。他屁股底下垫着三层明黄锦缎软垫,却仍觉得那紫檀木御座的扶手硌得慌——比工地上坐了三年的铁板凳还不趁身。面前摊开的《皇明祖训》泛着旧纸的霉味,蓝皮封面上的楷体字像排队站班的小吏,规规矩矩,却透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严肃。
“皇上,今日老臣讲《祖训?谨出入》篇。”
陈学士的声音从下首飘来,混着点老痰的浑浊,却字字都像敲在铜钟上。老头须发皆白,山羊胡沾着点墨渍,袖口磨出了毛边的青袍官服,洗得比宫里的白瓷碗还干净。他坐在小杌子上,腰杆挺得笔直,活像工地上插在地基里的钢筋,半点不弯。
朱祁镇(李辰)赶紧把歪着的身子正过来,手指悄悄在御座扶手上抠了抠——这“听课”比对着cAd图纸找钢筋误差还费眼。图纸上的线条是死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可这宫廷礼仪是活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埋了暗线的工地,稍微错个姿势,就得被扣上“不敬祖宗”“失了体统”的帽子,比踩中漏电的电缆还危险。
“天子出入,需列九仪:前有清道旗,后有护驾卫,步辇需用十六人抬,随行内监不得过十二……”陈学士摇头晃脑地念,手里的象牙板时不时敲一下案几,“故天子之动,非独为己,实乃正四方、示万民也。”
朱祁镇的脑子却自动开启了“工程术语翻译模式”:
哦,这不就是“核心设备(皇帝)的动线规划”嘛!清道旗是“安全警示标识”,护驾卫是“安保系统”,步辇规格是“运输设备载重限制”,连随行人数都定死,无非是怕“无关变量干扰系统稳定”——说白了,就是把皇帝这台“精密仪器”的运行轨迹,全按说明书卡得死死的。
他又瞟了眼陈学士手里的《皇明祖训》,忽然觉得这书不是什么祖宗家法,而是大明皇宫的“结构设计总纲”:礼仪是“行为规范手册”,品级是“权限划分表”,连官员站班的位置,都像图纸上标注的“受力节点”,错半分都可能让整个“朝堂系统”出乱子。
“之前还想直接改‘主结构’,简直是脑子进水了。”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连人家的原始图纸都没看懂,就敢动钢筋拆承重墙?没被这百年老“建筑”压死,算他运气好。
陈学士念到一半,忽然停了——他瞥见小皇帝的眼神飘到了窗外,却不是孩童的走神,倒像是在琢磨什么难题,眉头皱着,指尖还在案上轻轻画着圈,活像工地上对着图纸犯愁的匠人。
“皇上,可有不解之处?”老头放下象牙板,语气软了些。他本以为这幼帝会像宫里其他孩子似的,听两句就打哈欠,没想到这孩子眼里藏着股琢磨劲。
朱祁镇猛地回神,心里飞快盘算:直接问朝政太扎眼,不如从内官衙门入手——王振就在司礼监,这可是他早就标好的“高危裂缝”。他清了清嗓子,用还带着奶气的声音问道:“陈师傅,朕听王勤说,宫里有二十四内官衙门,它们各管什么?比如……要是宫墙坏了,该找哪个衙门修?”
这话问得巧——既像孩童的好奇,又精准戳到了他的“老本行”。陈学士愣了愣,随即笑道:“皇上心思细。二十四衙门各有职司:司礼监掌批红、管礼仪,是内官里的‘头把交椅’;御马监掌兵符、管马政;至于修宫墙、盖宫殿,那是内官监的活计——凡有营造之事,皆由内官监统筹,再让工部调工匠、运物料。”
“内官监?”朱祁镇的耳朵瞬间竖起来,像工地上听到“钢筋到了”的技术员。原来他想抓的“营造之事”,归内官监管!这下路径清晰了——要么往内官监塞自己人,要么找个由头,搞个直接对自己负责的“小工坊”,先把“施工权”攥在手里。
他又追着问了些官员品级、朝会流程的事,问题都绕着“谁管什么”“谁听谁的”转。陈学士起初还敷衍两句,后来越答越心惊:这孩子问的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大明权力的“脉络图”!比如问“工部给内官监送物料,要走几道手续”,这不就是在查“权力审批流程”吗?
一个时辰的课结束,陈学士告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御座上的小皇帝。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朱祁镇的小龙袍上,金线闪闪,可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却半点不像八岁的孩子——倒像个藏着心思的成年人。
“这陛下,怕是不简单。”陈学士摸了摸山羊胡,心里暗忖。
送走陈学士,朱祁镇刚想伸个懒腰,就听见殿外传来细细的哭声,像被雨打湿的猫叫,断断续续,勾得人心里发紧。
“外面怎么回事?”他皱着眉问旁边的王勤。
王勤小跑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脸上带着点为难:“皇上,是前两天冲撞您的那个小宫女,叫怜星。管事嬷嬷说她‘惊了圣驾’,罚她跪了两个时辰,还扣了这个月的月钱,她正躲在花园里哭呢。”
朱祁镇的脸沉了下来。他明明说了“不怪她”,怎么还罚?可转念一想,又松了口气——这就是皇宫的“规则”,他这个皇帝的话,像扔进水里的石头,能溅起水花,却改不了水流的方向。就像工地上,项目经理说“这道工序可以简化”,可监理不点头,工人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他走到殿门口,远远就看见石凳边的秋海棠落了一地花瓣,一个穿淡绿宫装的小宫女跪在那里,肩膀一抽一抽的,额头上还带着跪出来的红印,眼泪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王勤,你去告诉她,”朱祁镇顿了顿,声音放得平缓,“就说朕知道了,让她起来好好当差,以后小心些。再跟管事嬷嬷说一句,朕说的,这事就算了。”
他不能直接骂管事嬷嬷——那是打宫里“老规矩”的脸,会引来一堆非议;也不能直接给怜星赏钱——那会让她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只能用“皇帝口谕”这层壳,给管事嬷嬷递个话:这人朕护着,别再找她麻烦。
王勤应声去了。看着怜星感激地磕头起身,朱祁镇心里忽然亮堂了:改变不是硬来,是顺着“规则”的缝,悄悄往里塞自己的东西。就像在工地上,遇到不合理的施工方案,不能直接掀桌子,得先跟监理、施工队商量,找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