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张太皇太后。声音像一块巨石,稳稳压在了他的话头上。
殿内鸦雀无声,连工部尚书都愣了下,随即躬身谢恩:“臣遵旨!”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仿佛这道明显有缺陷的方案,本该如此。
朱祁镇的话卡在喉咙里,像吞了半截钢筋。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漫上来,比猝死时心脏被攥住还难受——他明明看到了“结构隐患”,却连指出的权力都没有。这朝堂,这皇权,比他见过的任何巨型工程都顽固,他这个“工程师”,连修改一条线的权限都没有。
早朝结束时,晨光已经漫进奉天殿。朱祁镇被簇拥着走下丹陛,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没凝固的混凝土上。他回头望了眼那高高的龙椅,觉得那不是权力的象征,是困住他的牢笼。
返回乾清宫的路上,宫道旁的工匠们已经开始干活了。青灰砂浆在木桶里泛着白泡,几个工匠扛着青砖走过,灰头土脸的,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朱祁镇看着,心里的憋屈又多了几分——同样是“营造”,工地上的工匠还能跟他讨论施工细节,这皇宫里,他连说话的份都没有。
“小心!”
一声惊呼突然响起。朱祁镇循声回头,见一个穿着淡绿宫装的小宫女正往前扑,手里的铜盆脱手飞出,盆里的污水泼洒开来,直朝着他的龙袍溅去!
王勤吓得魂都飞了,尖声喊:“护驾!”侍卫们瞬间围上来,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里满是杀气。
朱祁镇却没躲。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扶住了小宫女的胳膊。指尖触到的地方,细得像根芦苇杆,女孩浑身抖得厉害,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哐当!”铜盆砸在地上,污水溅湿了朱祁镇的龙袍下摆,还溅起几颗青灰石子——是刚才工匠修缮宫墙时掉的,滚在路边没清理。
小宫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磕得青砖咚咚响:“皇上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脚滑……”
朱祁镇松开手,看着女孩额头上迅速红起来的印子,又看了看地上的石子,心里突然一动。他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指尖捻了捻——是青灰砖的碎粒,质地还算坚硬,就是棱角没磨平,难怪会绊到人。
“起来吧。”他的声音放软了些,把石子扔回路边,“不是你的错,是地上石子没清干净。”
小宫女愣住了,泪眼婆娑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勤也懵了,赶紧打圆场:“还不快谢皇上隆恩!”
“谢……谢皇上隆恩!”小宫女又磕了个头,被其他宫人扶着,慌慌张张地走了。
朱祁镇看着自己湿了的龙袍下摆,心里的无力感却慢慢散了。他刚才改变不了朝堂的决定,却能保住一个小宫女的命;他纠正不了黄河堤坝的方案,却能注意到宫墙修缮时掉的石子。
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不该想着一上来就撼动“大明”这个巨型建筑的框架,该像在工地上那样,从最基础的地方入手——比如,先看看这皇宫里的“营造之事”,从一砖一瓦开始,打下属于自己的桩基。
他回头望向那些还在忙碌的工匠,眼神亮了起来。属于李辰的那股韧劲,又在这具八岁的身体里冒了头。
“王勤,”他转过身,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传朕的旨意,朕瞧着工匠们干活辛苦,想亲自去看看,也算是体恤民艰。你去把近日宫里动土的工程名录,都给朕取来——要详细的,连用了多少砖、多少砂浆都得写清楚。”
王勤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奴才遵旨!”他看着小皇帝的背影,总觉得皇上摔了一跤后,好像真的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只会找太后撒娇的孩子,反而像个……像个心里装着事的大人,连看工匠的眼神,都带着点奇怪的专注。
朱祁镇没管王勤怎么想。他沿着宫道往前走,晨光洒在他身上,把龙袍的金线照得发亮。他知道,改变的路还很长,土木堡的阴影还悬在头顶,但至少现在,他找到了第一步该走的方向。
朝堂上的权力博弈他暂时插不上手,但这皇宫里的营造之事,是他的老本行。他要从这里开始,用工程师的眼睛,一点点看清这个时代的“结构”,再一点点,把那些会导致崩塌的“隐患”,全都修正过来。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带,心里默念:等着吧,王振;等着吧,瓦剌;等着吧,那该死的土木堡。我李辰,哦不,我朱祁镇,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让历史再按原来的图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