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火种(2 / 2)

陈砚用力点头,眼眶都红了,转身就冲研究员喊:“快!把纸笔拿来!把刚才的数都记下来!再摇一次!”

墨衡跟在朱允炆身后,看着那几个年轻人又围回桌子旁,声音里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

他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空气,比工苑的热浪还要烫人。

从电枢院出来,往书院后山走,就是观星台。

石阶是新砌的,旁边的野草刚被割过,露出湿润的泥土。越往上走,风越凉,吹在脸上,把工苑的热气都扫干净了。

到了观星台顶端,朱允炆才停下脚步——台上摆着三台千里镜,镜筒泛着黄铜的光,镜头对着西方的天空,把晚霞拉得很近,橘红的云絮像被染了色的棉絮,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墨衡没去碰千里镜,而是从随身的锦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图纸。

那图纸是用鞣制过的牛皮做的,边缘用丝线缝了边,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齿轮、杠杆和奇怪的符号,墨线因为反复摩挲,有些地方已经发毛,连边角都磨得发亮。

“陛下,这是差分机的构想图。”

墨衡展开图纸时,手都在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是按您说的‘定辰仪擒纵机构’改的,又加了新算学里的‘差分法’——若能做出来,算漕运的粮耗、编新的历法,甚至算星体的运行轨迹,都不用再靠人算几个月了。”

朱允炆弯腰看着图纸,指尖轻轻划过一个画着圈的齿轮。

那齿轮的齿牙画得极细,旁边标着“齿距三分,厚一分五”的小字,连咬合的角度都标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前世在史书里见过的差分机,那是几百年后才有的东西,如今却被一群没见过“工业革命”的人,画在了牛皮纸上。

“这里的咬合精度,怎么保证?”朱允炆指着两个相邻的齿轮,抬头问墨衡。

“臣等正做新的量规,用的是镗床加工的钢条,误差能控制在半分以内。”墨衡赶紧回答,眼睛亮了,“就是钢条太硬,磨量规的时候费功夫,不过再过半个月,应该就能试了。”

朱允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的目光顺着图纸上的齿轮一路看下去,那些线条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组成一台巨大的机器——齿轮转动,杠杆起伏,带着算珠般的清脆声响,把复杂的数字变成清晰的答案。

这不是简单的机器,是“算学”和“格物”的结合,是探索未知的根基。

若说水力锻锤是“国之盾”,电火是“未来之光”,那这差分机,就是劈开“天地至理”的斧。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把天边的云染成了胭脂色。

朱允炆走到观星台的边缘,往下俯瞰。

脚下的格物书院像个忙碌的蜂巢,工坊的烟囱里冒出的烟柱笔直向上,像是在向天空递着消息;讲堂的窗纸上,映着学子们低头读书的影子,连动作都看得清;再远些,金陵城的角楼在夕阳里闪着金辉,秦淮河上的画舫像一片片柳叶,顺着水流飘;更远处,长江像条银带,绕着金陵城蜿蜒向东,他仿佛能看见水师的战舰正劈着浪,往东海的方向去——那里有倭寇,有未探明的岛屿,有大明的海疆。

往北想,草原上的神机新军正握着燧发枪,盯着蒙古部落的帐篷;往南想,议政堂里的议员们正围着漕运的折子争论,木槌声或许还没停;往这院子里想,陈砚他们还在摇着发电机,墨衡的弟子们正对着差分机图纸画着新的齿轮……

他播下的火种,已经烧起来了。

有的火小,像电枢院的那道火花,还得护着;有的火大,像工苑的锻锤,已经能顶事了;有的火藏在纸面上,像差分机的图纸,还得等风来。

可不管大小,每一点火,都在往外冒热气,都在往大明的骨血里钻。

墨衡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朱允炆的背影。夕阳把那道身影拉得很长,和观星台的栏杆、远处的城墙叠在一起,像是把皇帝的身子,嵌进了这山川、这城池、这正在往上走的时代里。

“墨衡。”

朱允炆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远,却每个字都听得清。

“你说,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是何形状?”

墨衡愣了一下,赶紧躬身。他手指攥了攥,语气里带着犹豫:“回陛下,自古皆言‘天圆地方’,臣……臣读的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朱允炆没回头,只是微微笑了笑。他抬起手,指向远处的天空——夕阳已经沉到了山后,第一颗星星正从靛蓝色的天幕上冒出来,亮得像颗碎钻。

“天地之形,不是书里写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墨衡的心里,“你用千里镜看星空,能看见星体是圆的;你看长江往东海流,能知道大地是有高低的——那为何大地就不能是圆的?”

墨衡的身子僵住了,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

他想起夜里用千里镜看月亮,能看见月亮上的山影,是圆的;看太阳,也是圆的。那……大地呢?

“我们的目标,不应只是这片大地。”

朱允炆的手没放下来,依旧指着那片刚亮起星星的夜空,语气里多了些东西,像是憧憬,又像是誓言,“甚至不应只是这片海洋。”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夜的凉意,却吹得墨衡的脸发烫。

他看着皇帝的侧脸,看着那道指向星空的手臂,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理解的“格物”,不过是管中窥豹。

“终有一日,我大明儿郎,当踏足星辰。”

朱允炆的话落下来时,墨衡猛地浑身一震,膝盖“咚”地磕在了石阶上。

他抬起头,望着那片正在变暗的夜空——那里有无数的星星,有月亮,有太阳,还有他用千里镜都看不见的遥远星体。

踏足星辰?

那不是“格物致知”,不是“治国平天下”,那是……连创世神明都不敢想的野望!

朱允炆没去扶他,只是目光越放越远。

他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大气,看见漆黑的宇宙里,那些旋转的行星,那些燃烧的恒星,那些藏着无限可能的星系。

他知道,这条路比走新政、造机器要难上千倍万倍。或许他这一辈子都看不见,或许大明还要走几百年。

但没关系。

他已经点燃了火种。

从水力锻锤的轰鸣里,从电枢院的蓝色火花里,从差分机的图纸里,从议政会的木槌声里——那些火种会一代传一代,会越烧越旺,直到有一天,大明的旗帜,能插在遥远的星辰上。

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观星台上,把朱允炆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在为这片大地,为这片星空,刻下一个永不褪色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