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东山书院的门还没开。
晨雾罩着青石台阶,屋檐下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声音很短,有点冷。静思堂前的地上铺着老石头,缝里冒出几根嫩草,沾着露水,微微抖。
刘斌站在空地中间。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袖口磨毛了,腰上系一条旧皮带,挂着个不起眼的铜哨。左手拿着一张发黄的纸,右手捏着一枚旧铜钱。这铜钱边都磨平了,正面刻着“诗心不灭”四个字,背面有个模糊的莲花印。这是十年前断碑谷出事后,他师父留下的唯一东西。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可眼神比以前更沉了。昨夜的事过去了,但压在他心里,变成一层看不见的壳。不是伤心,也不是生气,是一种更重的东西——他明白了什么。
他知道,以后没时间哭了。
他把铜哨放进嘴里,吹了三长两短。
哨声划破清晨,尖锐但不刺耳,像某种信号。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顺着山势一层层送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三十多人来了。
他们从不同地方赶来,走路快慢不一样,穿着也不同,身份也不一样。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经历过大事,眼神沉,动作稳,警惕性高。
一个老县令拄着竹杖走来。他的官服旧了,补丁摞补丁,胸前的鸟形补子只剩半块。他是当年江南道唯一活下来的官员,曾在诗盟被灭那晚偷偷藏下三本古籍。现在头发全白,眼睛却还很亮。
一个背着药箱的医生叫裴仲,三十多岁,脸瘦,眉头常皱。他原是太医院的人,因为说“诗能治病”被赶出来。后来他在江湖走动,专治怪病:梦游、失语、发疯、半夜背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那种人。他对“诗毒”的了解比谁都深。
一个腰别短刀的男人叫秦猛,是北边猎户家的孩子,祖上当过边军探子。他话少,动作利落,眼睛一直扫着四周,随时准备动手。
还有几个穿褪色青灰袍子的人,袖口绣着墨莲——那是以前诗盟内门弟子的标志。十年过去,天下只剩他们几个活着。有人隐姓埋名教书,有人卖字画混日子,也有人到处找失散的同门。今天聚在这儿,不是为了怀旧,是因为他们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他们在静思堂前列队站好,没人说话,也没人打招呼。互相点点头,就各自站定。空气很沉,等一个人开口。
刘斌走上台阶。
阳光照在他身上,影子拉得很长,横过整个广场。他举起手中的铜钱,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这是我师父的。”他声音不高,但每句话都听得清,“十年前,他在断碑谷写下最后一首诗,然后跳崖,没留下尸体。我一直以为他死了。”
人群轻轻动了一下。
“昨天夜里,我在书院地窖挖出了这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大家,“还有一封信,用血写的,写在桑皮纸上。”
他打开那张黄纸,念出上面的话:
“诗不是救世药,也不是夺权刀。最怕蠢人拿着它,当成天命。”
说完,全场安静。
一会儿,一个白发老人抬头。他是礼部侍郎陆九渊,七十多岁,声音沙哑:“可是井水变红了,孩子夜里起来背诗停不下来,已经十七个村子这样了。外面传说是天罚,要烧童男童女才能平息。这些……不是真的?”
刘斌摇头:“水红,是因为上游有人倒了一种炼丹废料,叫‘赤磷粉’,遇水就溶,慢慢有毒。我已经让裴仲化验过了,是真的。”
他一挥手。
裴仲上前,打开药箱,拿出一块黑布包的东西。掀开布,是一节干枯的手指骨,手指扭曲,表面有暗绿色的结晶。
“这是从南陵私刑现场带回的。”裴仲声音低,“一个十二岁男孩,晚上反复梦游,嘴里念《正气歌》片段。家人觉得中邪,砍下他右手烧掉驱鬼。孩子当场流血过多死了。我们在火堆里找到这段骨头。”
他指着结晶说:“这是‘诗引’残留。一种通过声音和文字进入脑子的毒,能控制人,让人半迷半醒。如果发现早,可以用‘清心散’加符火治好。但如果伤了身体,魂就坏了,救不回来。”
有人吸了口气。
陆九渊闭眼很久,再睁眼时眼里有火:“所以……这不是天灾,是人为?”
“是谋反。”刘斌说,“是有组织、有计划地搞事。他们利用百姓对诗的敬畏,伪造‘天启’‘神谕’,制造恐慌,煽动私刑、抢粮、献祭,最后控制村子,抢资源。”
他看向众人:“你们可以不信我,但不能无视证据。三天前,西岭村两个孩子被绑上祭台烧死。为什么?因为他们‘梦见仙人说诗’。这不是救人,是杀人。”
一个年轻武者猛地站起来,脸涨红:“那你让我们干什么?光讲道理没用!老百姓怕死了,谁听你说毒粉、诗引?他们只信‘神罚’两个字!”
刘斌看着他,语气不变:“那就让他们知道真相。”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句说:
“我要做三件事。”
“第一,成立护民队。每个村出两人,由会武艺的人带队,每天巡逻村子边界,查水源、粮仓、祠堂。看到抢粮、设祭坛、动私刑的,马上阻止,必要时可以抓人报官。”
“第二,办讲坛。每天下午三点,在各村村口公开讲课。内容包括:什么是真正的诗?为什么有些诗会让人发疯?怎么分辨谣言?我来讲课,裴仲讲医药常识,陆先生讲经典原义,陈默记下来编成顺口溜让大家传唱。”
“第三,建共济粮仓。所有存粮登记造册,统一管理,按需发放。不准囤粮抬价。违者,视情况处理。”
他说完,看着大家。
没人回应。
一个像乡绅的中年男人皱眉:“我家有三百石米,要是全交出去,别人藏私怎么办?我不甘心。”
刘斌点头:“你可以不交。”
那人愣住。
“但我告诉你一件事。”刘斌继续说,“三天前,西边有个大户藏粮五百石,不肯参与共济。结果当天晚上全家暴毙,尸体肿胀发黑,嘴角流紫血。查出来是中了‘腐心散’——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潜伏三天。乱世中最危险的不是没饭吃,是人心坏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不逼你决定。但如果灾难来了,你孩子被人绑去当祭品,别怪没人提醒你。”
沉默蔓延开来,像一层厚厚的雾。
很久,老县令第一个动了。
他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枚青铜印章,轻轻放在桌上。
“我把城南粮仓钥匙交出来。”
接着是第二个——一个退伍老兵,交出自家地窖地图。
第三个——一个寡妇,捐出丈夫留下的二十袋糙米。
最后,连那个乡绅也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在我庄子后院,地下还埋了两百石。你们派人来挖吧。”
刘斌接过名单,转身走到案前。
他提起笔,蘸墨写下三道命令:
“裴仲,你带五个医生,三天内走完五个重灾区,培训村医识别诗毒症状。每人发十包‘清心散’、五张熏香符。每天上报病情变化。”
“陆九渊,七天内做三千张辟邪符。材料由书院提供,优先发给家里有病孩子的。每张符必须盖你亲笔朱砂印,防假货。”
“陈默,重启飞鸽传信网。每天早晚两次汇总情报,不准耽误。有异常立刻派快马报告。”
他又点了几个地方代表的名字:“你们各自回村,落实包村到人。谁管的地方出事,找谁负责。”
命令一下,人开始动。
有人搬桌子登记物资,有人摊地图划区域,几个年轻女人围住裴仲问药怎么用。一个老塾师主动写讲坛教材,另一个提议把顺口溜编成童谣教孩子唱。
秩序一点点恢复。
两天后,好消息传来:南陵流民营不再抢粮,新编的顺口溜已经在孩子嘴里传开了。
“莫听墙外鬼吟诗,信谣传谣害自己。守望相助才是道,家家都是长安里。”
又有消息说,北境三个村的梦游儿童经过符火治疗,有两个醒了。其中一个醒来后说:“我不是背诗……是有人在我脑子里念……”
刘斌坐在堂前批文件,手边堆着十几份报单。
这时,陈默快步进来,脸色不对。
“西线三个村报的粮食数字有问题。”他压低声音,“我们派人去查,实际库存只有报的一半。另一半被谁拉走了,还不知道。”
刘斌放下笔。
“第二批运粮队呢?”
“南方来信,车队半路被截。押车三人被打晕,米和药全没了。对方没留痕迹,手法熟练,明显是老手。”
堂内安静。
陆九渊低声说:“有人不想让我们稳住。”
“不是不想。”刘斌站起来,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手指划过几条路线,“是有人趁乱发财。或者……敌人已经进来了。”
他盯着地图:南陵、西陲、北境——这几个出事的地方,正好是个三角形,中心就是东山书院。
“从南陵到西陲,再到北境,运输线接连出问题。说明对方知道我们的安排。要么内部泄密,要么就是……有人一直在盯着这里。”
裴仲问:“要不要停运输?”
“不能停。”刘斌坚决说,“一停,民心又乱。我们要继续送,但换方式。”
他下令:
“从今天起,所有物资走小路。每队不超过十人,分成五组错时间出发。另外,让各村派人来领粮,不准代领,必须本人签字画押,按手印确认。”
他又对陈默说:“你加派两只信鸽轮班,重点盯这三条线。一旦失联,立刻追查。”
“是。”
人走后,刘斌一个人留在堂里。
窗外天黑了,烛火晃动,他的影子在墙上摇。
他翻开一本册子,封面写着《伤员名录》。这是裴仲整理的受“诗引”影响的人名单。一页页翻过去,名字越来越多,症状也越来越复杂。
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个名字被红圈圈住——
南陵·李昭,男,十一岁,持续昏迷第七天。
“体温偏高,脉象浮滑。耳朵检测到微弱震动,疑似还在接收远程声音。试过三次清引,但体内有力量抵抗,像另一股力量在维持生命。怀疑是‘活体信标’。”
刘斌盯着这行字,很久没动。
外面脚步声响起,是裴仲回来了。
“孩子体温降了,但脉还不稳。”裴仲站在门口,声音很低,“我试了第三次清引,里面有东西挡着,像另一股力量在让他活着。”
“什么东西?”刘斌问。
“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裴仲走近几步,贴着他耳朵说,“他在被人远程控制。不是为了杀他,是为了让他活着传信息。”
刘斌合上册子,闭眼。
片刻后睁开。
“那就让他继续睡。”他说,“但我们得赶在他说出下一个消息前,把路铺好。”
他走到门口,看见远处山坡上有几个人影在走。
是几个年轻人,背着药箱和干粮,拿着火把,要去最远的山村送药。
其中一人回头喊了句什么,其他人笑了。
笑声随风飘来,清脆干净。
他们要去云崖村——那里已有三人因喝染毒井水发疯,整夜跪在祠堂前背《千字文》,直到累倒。
刘斌看着他们下山,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光中。
太阳出来了,金光照在屋檐上,瓦片闪着柔和的光。
一只麻雀落在台阶前,啄了两下纸屑,扑棱翅膀飞了。
刘斌转身回屋,拿起笔准备写新安排。
笔尖刚碰纸,门外又响起急促脚步声。
一个人冲进来,手里拿着刚拆的信鸽纸条,声音发紧:
“大人,东山脚下第三支运粮队……遭遇伏击!”
“十人全被打晕,粮车烧了,地上留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