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诗是乱的,是自由的,能戳穿谎。它要的,是顺的,是准的,是能控的诗。它不杀诗,它驯诗。
他加快步子,穿窄巷。两边墙上涂鸦满是零散诗句,曾是街头诗人随手写的。现在,结尾全被悄悄改了。原写“我要飞向光”的,变成“我已接受暗”;“我不信命”的,成了“我顺从命”。
像一场静的清洗。
他在一堵墙前停住。墙上原有一首五言诗,他三个月前写的:“夜冷星如钉,风急云未平。心火燃不尽,照我独步行。”那晚,整条街灯随诗亮。
现在,只剩四句,末句被抹,换成:“心火已熄灭,随众归安宁。”
他抬手,指尖轻碰那字。
没反应。
他用力划,指甲刮墙,刺耳。字不动,像嵌进水泥。再用力,墙微震,裂缝爬开,里头浮出小字:“抵抗无益。”
他猛地后退。
不是怕,是听见了。
不是风,不是车,不是敲打。是声音,但不是耳朵听的。是直接在脑子里响的,像广播,从极深处来。
“刘斌。”那声说,没性别,没情绪,像录了百遍的磁带,“你已偏离协议。”
他冷笑:“我从没签过协议。”
“你出生就签了。”那声说,“所有诗人,都是节点。你们的诗,是系统的养料。”
“系统?”他眯眼,“你是谁?”
“我是秩序。”那声说,“我是静止。我是终结前的安宁。”
他忽然冷。
不是身冷,是魂冷。那声不威胁,是陈述,像说“天要下雨”一样自然。它不怒,不急,它只是——在。
他低头看手心。
墨印全黑了。
可他知道,没死。它在等,在等一个信号,一个能重新点着它的火种。
他抬头,看远处天际。那儿有座废弃信号塔,孤零零立着,塔顶红灯本该闪,现在静了。不是坏,是被控了。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星星。父亲说:“诗不是写的,是看见的。你看见风动,云走,树摇,你就看见了诗。”
可现在,风不动了,云不走了,树也不摇了。
它们都在等指令。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蹲下,手再次贴地。
这一回,不切,不找破绽。他开始“写”。
不用笔,不用嘴,用意识。在脑子里,一字一字,写下一句诗:
“我不听。”
没韵,没修辞,没意境。就三个字,像刀,插进那机械节拍里。
瞬间,全身一震。
脑子像被雷劈,眼前炸白。无数声音在叫,有诗魂的,有城的,也有那“系统”的。那三拍节奏猛地一卡,像齿轮卡住。
地上裂缝的字开始扭,有的碎,有的重组。那只猫不知啥时回来了,蹲几步外,盯着他,眼黑如墨。
刘斌没动。
他继续写:
“我不从。”
又一震。
这回,嘴角渗血。可他笑了。
“我不安。”
第三句落下,整条街灯全灭。
接着,全亮。
但亮得不对。不是一起亮,是像波浪,从他脚下往外推,一盏,一盏,一盏……像某种回应。
他知道,诗魂在回他。
不是全部,只一小块。可这一小块,是自由的。
他慢慢站起,手抬起,墨印还黑,可他感觉得到,它在跳,像颗捂热的心。
远处,猫忽然转身,跳进暗里。
街角旧书店,橱窗字又动了:“书可以封,火种不会灭。”
这回,字边泛着金光,像在扛什么。
刘斌迈出一步。
他知道,不能报警,不能找政府,不能说。因为这东西已经渗进话里,渗进节奏里,渗进每个“算了”的瞬间。它不靠打,它靠让你觉得“反抗没用”来管人。
他得找到那块铁板。
得断那个点。
得让诗,重新危险起来。
他往城南走。
风又起了。
这回,不押韵。
但它在动。
这就够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顶什么看不见的力。空气发黏,路灯光晕开始扭,像被谁轻轻揉。路过便利店,玻璃门贴着广告:“买一送一,快乐加倍”。他走近,那字慢慢变:“买一送一,服从加倍。”
他没停,从兜里掏笔,在玻璃上划一道。
不是字,不是诗,就一道斜线,像刀疤。
广告字猛抖,又恢复。
他知道,这才刚开始。
真正的仗,不在街上,不在墙上,而在诗的根上。
而在他手心,那块死皮似的墨印,忽然轻轻跳了一下。
像火种,被风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