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那些能绝对信任的、与我们一同打拼的红旗帮老弟兄,更是死一个,便少一个。
这天傍晚,我处理完手头所有的军务,叫来了鲨七。
他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身汗味,显然是刚刚才从训练场上下来。
“帮主,您找我?”他咧着大嘴,声音洪亮如钟。
我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坐下,亲自为的海碗里,倒满了酒。
“鲨七哥,”我看着他,开门见山,“我上次在米里,和阮舜朝商量过一件事。就是他们都建议我等根基稳点的时候,就希望能招募回我们的兄弟。”
鲨七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记得!舜朝哥说,当初在钦州那边,还有不少咱们的老弟兄,日子过得跟狗一样。他们,都想回来!”
“没错。”我看着他,声音变得无比郑重,“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回一趟广东、福建沿海。”
鲨七那只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僵!他双眼瞬间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回……回家乡?”他的声音,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而微微有些颤抖。
“对。”我点了点头,没有理会他那失态的模样,继续布置着任务。
“我需要人。大量的人。”我的手指,在那张巨大的南洋海图之上,重重一点,“我们如今虽然打下了这片大大的江山,但守江山,比打江山更难!无论是开辟种植园,还是建设新城,都需要人!”
“第一,我需要你,去招募那些生计无着的疍家渔民。告诉他们,来我南洋。我张保仔,给他们土地,给他们渔船。给他们一个能安安稳稳活下去的家!”
“或者,”我继续说道,“那些在岸上活不下去、想下来南洋讨生活的人,无论是破产的农民,还是走投无路的苦力,只要身家清白,能打能挨,我们……都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去找!我们不要大肆张扬,而是通过口传口的方式,去把我们过去红旗帮失散的兄弟姐妹找回来!”
“告诉他们,我们红旗帮的旗帜,将在这片更加广阔的南洋之上,重新……升起!”
鲨七,这个在刀山火海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铁血汉子,在听完我这番话之后,他的眼眶,竟瞬间湿润了。
他听到能回家乡,那份压抑了近一年的、刻骨的思乡之情,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站起身,将碗中那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随即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自己那如同铁块般的胸膛!
“帮主!”他咆哮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异常洪亮,“您放心!这件事,交给我!”
我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立刻便插上翅膀飞回去的模样,心中那块巨石,也终于落了地。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去召集人手,准备船只之时。
我,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鲨七哥……等等。”
“帮主?”他疑惑地回过头。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竟如同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一般,干涩,沙哑,发不出半点声音。
良久,我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最后,用一种涩然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交代他:
“你回去之后……最好,也……也帮我打听一下……”
“……香姑的下落。”
“看看……看有无机会,跟她说说……我们这边的情况。”
说完这番话,我便立刻转过身去,不敢再与他对视。我怕,他会从我眼中,看到那份我极力想掩饰的、属于男人的软弱和思念。
鲨七哥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走上前,用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帮主,”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粗豪,而是变得异常沉稳,也异常温和。
“您,就宽心吧。”
“我知道,该怎么说。”
“等我回来。”
说完,他便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地,退出了这间密室。
只留下我一人,在那昏黄的烛火之下,与我那无边无际的孤独,相对无言。
鲨七出发前,我决定,在香山洲那座刚刚扩建落成不久的妈祖庙,为他,也为我们所有即将踏上不同征途的弟兄们,举行一场盛大的祭拜仪式。
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祈福。更是我,要向所有盟友,向所有新加入的弟兄,展示我们红旗帮最核心的信仰与根源。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
我派人郑重地邀请了缇娜过来观看。我没有亲自去,我怕……我怕再次看到她那刻意躲闪的眼神。
当夜,香山洲的码头,灯火通明。
那座由我们亲自督造的、扩建后气势不凡,五脏俱全的妈祖庙前,早已人山人海。巨大的铜制香炉之内,插满了数百支粗大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贡香。香炉两侧,更是摆满了整只的烤乳猪、新鲜的热带水果、以及由风度楼的万先生,亲自掌勺烹饪的、最地道的广府三牲祭品。
祭拜仪式非常热闹,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
一切仪式,都按照我们红旗帮在广东老家时传统的规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作为帮主,亲自担任主祭。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色长衫,神情肃穆,在那座栩栩如生的妈祖神像之前,点燃了三炷清香。
“一拜,风调雨顺,海不扬波!”
“二拜,弟兄平安,凯旋而归!”
“三拜,佑我红旗,再创辉煌!”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之下,回荡不休。
在我身后,是鲨七、陈添官、懒鬼昌……所有红旗帮的老弟兄。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朝着那慈眉善目的海上女神,磕下了他们虔诚的头颅。
来参加的那些其他族人,包括差山荷和他手下的马来海盗,以及数百名被伊娜拉女王派来观礼的马兰诺族战士,都静静地站在外围。他们虽然不懂我们口中的祷文,也看不懂我们那繁复的礼节,但他们能清晰地,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从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感受到这种祭拜仪式的庄严和强大的心灵力量。
祭拜结束,接着就是开心的夜宴。
压抑的庄重,瞬间便被冲天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喧嚣所取代!巨大的篝火,在沙滩之上熊熊燃烧!烤全羊的香气,混合着浓烈的酒香,飘散在每一个角落!
弟兄们用粗俗的语言,互相咒骂着!他们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尽情地宣泄着那份劫后余生般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我的心,却怎么也热不起来。
我的目光,穿过那跳动的、喧嚣的人群,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
缇娜,一反常态,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大咧咧地凑到我的身边,与我同坐一席。而是选择和她的几名族人,静静地坐在一起。
她没有喝酒,只是默默地,用手中的小刀,削着一个不知名的、青色的野果。她那张平日里总是充满了神采的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但那份刻意与我保持的、如同冰墙般的距离感,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加……刺眼。
宴席过半,在又一次拒绝了鲨七那充满了善意的、醉醺醺的拼酒邀请之后,我看到,缇娜,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竟就这样,准备乘着她那艘停泊在码头边的小船,独自一人,提前回海鹰堡。
我的心,猛地一抽!
那股早已被我强行压抑了数日的、混合了困惑、失落、与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终于……彻底爆发了!
我端起面前那碗早已冰冷的米酒,一饮而尽!
随即,我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决绝的背影,追了上去!
码头上,海风冰冷。
我终于,在她即将踏上那艘黑色独木舟的跳板之前,拦住了她。
“缇娜。”
我的声音,因为酒意,也因为那份压抑已久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保仔哥,”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夜深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看着她那单薄的、却又充满了疏离感的背影,忍不住,将心中那份早已积压了数日的困惑,问了出来。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是我……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我的话,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她那看似平静的心湖之上,激起了滔天的涟漪!
我看到,她那单薄的肩膀,猛地一颤!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那双本该充满了野性与力量的小手,此刻却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良久,良久。
她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抬起头,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却也格外悲伤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挣扎、痛苦,以及一种我完全无法读懂的、深沉的、如同大海般的温柔。
“没有。”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惹我生气。”
“只是……”她的嘴角,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是,我们……不一样了。”
“你是王。”
“而我,”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是你的盟友。”
说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
她转过身,决绝地,踏上了那艘即将带她远离我的独木舟。
只留下我一人,在那冰冷的、充满了咸腥味的海风之中,与我那无边无际的孤独,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