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巨贾乃昆(1 / 2)

我那几条看似亏本赚吆喝的“傻子政策”,如同几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南洋的商路之上,激起了轩然大波。

在经历了最初的观望与试探之后,海鹰城,这座由我们亲手从废墟之中建立起来的新生港口,迎来了它爆发式的繁荣。每日里,都有数十艘来自南洋各地的中小型商船和渔船,如嗅到蜜糖的蜂群,涌入我们这片安全的、低税的、还能免费补充给养的“应许之地”。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欣欣向荣的喜悦之中之时,一支特殊的船队,敲开了我们的港口。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了望塔上的哨兵,最先发出了警报。但那警报声中,并不是遇到敌人的警报声音。

很快,整个海鹰城码头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港湾之外那片蔚蓝的海面。

所有人都被眼前那副景象,彻底震撼了。

那是一支由十几艘船体宽大、装饰华丽、一看便知是远洋巨舰的暹罗商船队。它们如同一个移动的、金碧辉煌的皇家仪仗,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驶入了我们这个大多是些朴实无华的中小型商船停靠的港湾。

为首的那艘旗舰,其体型之庞大,甚至比我那艘引以为傲的“巨鲸号”还要高大几分!它的船身,并非是我们常见的、涂抹着桐油的原木色,而是用一种不知名的黑色亮漆,打磨得如同镜面一般,在阳光下反射着幽深而华贵的光泽。船舷两侧,雕梁画栋,用赤金和翠绿的颜料,描绘着暹罗神话中那狰狞的、长着翅膀的巨蛇“那伽”的图腾。船头那巨大的、由整块柚木雕刻而成的神鸟“迦楼罗”雕像,更是栩栩如生,双翼展开,仿佛下一秒便要挣脱船身,冲天而去!

而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它的船帆!那三面巨大的主帆,竟不是用寻常的棉布或油布制成,而是用最上等的、不知产自何处的苏杭云锦丝绸!那丝绸,在海风的吹拂下,如同流动的、华丽的云霞,在阳光下闪烁着炫目的、令人不敢直视的金色光泽!

当这支奢华的船队,缓缓驶入我们的港湾时,整个码头,都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那些平日里喧嚣的、充满了各种方言叫骂声的苦力和水手们,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这支洋溢着豪富气息的舰队。

随即,便是冲天的、充满了羡慕与贪婪的惊叹!

“我的老天爷……这是……这是暹罗王室的船吗?!”

“乖乖……光是那面帆,怕是就够咱们吃喝一辈子了吧?!”

“你看他们甲板上!那……那是什么?!”

顺着那惊呼声望去,只见在那艘旗舰宽阔的甲板之上,靠岸的水手长正指挥水手们搬动着一个个货箱,有些货箱仿佛故意展示,毫不设防地露出里面的货物。一箱装满了如同象牙般洁白、散发着浓郁异香的暹罗安息香!那顶级的香料,就那样随意地堆放着,任由那醉人的香气,飘散在整个港湾。

另一箱,则插满了五彩斑斓、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每一根,都完整无瑕,在阳光下闪烁着如同宝石般的光泽!

更有甚者,甲板之上,还用黄铜的笼子,装着几只羽毛鲜艳、正在“呀呀”学语的异域鹦鹉!

而船上的水手,更是与我们平日里所见的那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苦哈哈截然不同。他们近百人,竟都穿着统一的、由上好的白色亚麻布制成的短衫和灯笼裤,腰间系着同样材质的、印着商号图腾的红色腰带。每一个人的腰间,都佩戴着一柄刀鞘华丽、刀柄之上镶嵌着宝石的马来短剑!他们神情倨傲,动作干练,与其说是水手,更像是一支纪律严明的皇家卫队!

在他们那面用金线绣着白色大象的暹罗主旗之下,还飘扬着另一面更加巨大的、代表着他们商号的旗号——深蓝色的绸缎之上,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只开屏的、栩栩如生的金色孔雀!那孔雀的尾羽之上,甚至还镶嵌着细小的、真正的宝石!

这不凡的气势,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差山荷和他手下那些见惯了风浪的马来海盗,都下意识地,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终于,那艘如同海上宫殿般的旗舰,在我们的引水员那充满了敬畏和紧张的引导下,缓缓地,停靠在了码头之上。

然而,还不等我们这边负责港口事务的陈闯门上前接洽——

“放下跳板!”

一声简洁而又充满威严的命令,从旗舰之上传来!

随即,四名身材异常高大、皮肤黝黑、看起来不似华人的昆仑奴护卫,抬着一块同样由柚木打造、上面甚至还铺着一层崭新红毯的巨大跳板,重重地,“哐当”一声,搭在了我们的码头上!

紧接着,一个身穿华服、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中年男子,在那四名如同铁塔般的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下了跳板。

他一踏上我们海鹰城的土地,没有看周围那些早已被他这副排场惊得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眼。

他只是,用那双精明的、如同在审视一件货物的眼睛,淡淡地扫视了一下我们这虽然热闹、却也略显简陋的码头。

随即,他用一口流利无比的官话,对着早已迎上前去的陈闯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是在下达命令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去,叫你们这里能说得上话的人来见我。”

半个时辰后,在海鹰之厅内,我见到了这位大家早传得沸沸扬扬的的乃昆先生。

他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材中等,略显富态,脸上带着一副和气生财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由上等的暹罗丝绸制成的长衫,腰间挂着一块水头十足的缅甸翡翠,手中还把玩着两颗温润如玉的文玩核桃。

无论是从言谈举止,还是那双精明的眼神来看,他都像是一个完美的、八面玲珑的成功商人。

“张帮主!”他一见到我,便立刻长揖及地,姿态放得极低。随即,他直起身,脸上是一种历经风霜的疲惫和终于找到一片安全港湾的、如释重负般的感慨。

“张帮主,”他开口,声音沉稳,“在下乃昆,‘永丰号’的总管事。此次冒昧来访,未曾通报,还望帮主海涵。”

他先环视了一下我们这虽然简陋、却井然有序的会客厅,以及我身后那些虽然衣衫朴素、但眼神锐利的弟兄们,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赞许。

“在下从暹罗而来,沿途听闻最多的,便是海鹰城的大名。”他缓缓说道,仿佛在讲述一段亲身经历,“都说此地与南海任何一处港口都不同,不仅航道靖平,匪患绝迹,税率更是公道得令人难以置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不瞒帮主说,在下初闻,只当是天方夜谭。我心想,这片人吃人的大海上,哪里会有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多半又是哪个新崛起的过江龙,想出的新骗局罢了。这次我们从马六甲上货回来,我和我的兄弟们都纠结了很久,究竟是走老线还是试试走你们这边,想看看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神奇。”

他这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坦白,反而让陈闯门等一众头领,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心中的那份戒备,也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几分。

“令我们的确是惊讶不已的是,”乃昆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今日一入港,看到码头上那些商贩百姓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安稳与生气;看到各个部落,各地的人们在港口的勤快的样子;更看到……贵帮那‘两年免租,五年减半’的告示,就那般光明正大地立在市舶司的门口……”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充满了无尽的感慨。

“在下便知,传言非虚。张帮主您,看来是在这片大海上,真正想做一番事业的人中之龙啊。”

他这番赞赏,通过前后对比和细节观察,将我们的新政捧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显得无比真诚,让我们听了都深感受用。

随即,他脸上那份刚刚才升起的感慨,便如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吹散,瞬间被一片深沉的悲痛和刻骨的怨恨所取代。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辛酸。

“唉……只可惜,”他那双精明的眼睛,瞬间便已通红,却又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帮主您的仁义之光,虽能照亮这婆罗洲一隅,却……却照不散盘踞在纳土纳上空那片吃人的乌云啊!”

他端起面前的茶碗,想要喝一口,但那只端着茶碗的手,却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不瞒帮主说,”他放下茶碗,声音沙哑地说道,“我等这些常年往来于南海的正当商人,常年遭受那‘海虎’巴威的盘剥,早已是苦不堪言!”

“他那所谓的‘行水’钱,年年都在涨!从最初象征性的一成,到如今竟要活活刮走我们三成的利!我们辛辛苦苦,冒着风浪,与那些红毛鬼斗智斗勇,赚来的血汗钱,倒有三成,要白白地送进他那无底的口袋!”

“我们若有半分迟疑,稍有不从,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血丝,“我们这些商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圈养在纳土纳那片烂泥塘里的猪羊,何时来宰,宰多少,全看他巴威一人的心情!我们……我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啊!”

“就在上个月,”他说到此处,声音再也抑制不住,带上了浓浓的哭腔,“我‘永丰号’的一支船队,运送一批上等柚木前往马六甲。只因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耽搁了行程,晚了三日缴上‘行水’。巴威……巴威他竟派人,将我那支船队所有的船舵和主帆,尽数毁去!让他们……让他们在海上活活地漂着,自生自灭!”

“若非遇到一支相熟的葡萄牙商船搭救,我那满船三十七个伙计,怕是……怕是早已成了鱼腹中的白骨啊!”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绝望,以及最后一丝,在黑暗中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期盼。

“所以,此次听闻,帮主您在婆罗洲北岸,另立山头,广施仁政,为我等商人开辟了一片净土!在下是说什么也要绕道前来,亲眼看一看!也……”

他站起身,朝着我,再次深深一揖。

“……也希望能与帮主您,建立长期的、稳固的贸易关系!为我们这些早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南洋华商,求一条安安稳稳的生路!”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对自身遭遇的悲情控诉,更有对未来合作的无限期盼。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