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道:“乃昆先生抬爱,我们只是做些方便海上营生的商船和兄弟的小生意,你们这些大行商能来这座小庙,我们是求之不得了。”我转过头吩咐陈闯门:“闯门,好好安排乃昆先生,无论店铺,仓库和人手,务必要让乃昆先生满意。”
乃昆听了,再度反复道谢。寒暄了良久再依依不舍的样子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乃昆和他们的水手便开始在城中的买卖。
他并没有像寻常商人那样,急于将船上的货物脱手,恰恰相反,他展现出了一个顶尖商人所应有的、令人敬佩的精明与专业。
他先是命人将带来的十几船暹罗特产——包括如同珍珠般饱满的顶级香米、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珍贵柚木、以及数箱被安放在天鹅绒衬垫之上的、光彩夺目的红蓝宝石——都卸下了样品,在海鹰城最繁华的市集上,租下了一间大铺面,进行公开的展示。
然后,他便带着他那几名精通算学的账房先生,不急不缓地,开始与我们海鹰城内所有具备购买实力的大小商行,进行接触。他不仅与我方负责贸易的总管陈闯门进行了数次深入的洽谈,更是亲自拜访了城中另外几家由阿拉伯和印度商人开设的香料铺与珠宝行。
他不断地与各家商行进行比价,对每一担香米、每一方柚木的报价都锱铢必较。他会微笑着,用极其专业的口吻,向陈闯门分析:“陈总管,您给出的这个米价,虽然公道,但……据我所知,半个月前,兰芳公司的卢氏兄弟在马六甲出手的一批同等品相的暹罗米,其价格可要比您这里高出半成啊。”
他的这番操作,让陈闯门这些买卖的老手对他更加信服!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商人该有的样子!最终,经过了长达三日的反复拉锯和谈判,他才最终与包括我们在内的四家商行,达成了交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双方皆大欢喜。
除了正式的商业谈判,他和他的下属还不断地和城中那些不起眼的商铺店主、甚至码头上的苦力头目交谈。他饶有兴致地在一家贩卖本地土布的小店里,与老板一聊就是半个下午,详细地询问着各种布料的来源和销路;他也会在酒馆里,豪爽地请那些正在歇脚的水手们喝酒,旁敲侧击地打听着我们红旗帮的各种“江湖传闻”和几位核心头领的性格喜好。
他们的人,也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般,迅速地渗透到了海鹰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看似普通的暹罗水手,在休沐之时,并非像其他海盗那般只知道聚众赌博或寻花问柳。他们有的会跑到我们的船坞之外,对着我们正在修复和改造的伊班战船指指点点;有的,则会流连于“巨鲸堡”的外围,对着我们那高耸的城墙和炮台,啧啧称奇。
他们的一切行为,看起来都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对我们这个新生势力充满了好奇的普通商队。
然而,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节,却还是引起了我的警惕。
那是在乃昆抵达的第五个夜晚。
我因为心中始终对这个人存有一丝疑虑,便独自一人,在深夜悄悄巡视我们新建的、位于香山洲核心区域的火药总库。
就在我绕过一排堆放着硫磺和硝石的巨大货箱,即将抵达仓库最核心的区域之时,我竟意外地,在仓库的阴影里,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正是我白天在码头上见过的、乃昆手下的一名水手!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我!在与我对视的瞬间,他那张本还算平静的脸上,瞬间神色慌张,如同见了鬼一般!他手中似乎还拿着一本小小的册子和一根木炭,在看到我的瞬间,便手忙脚乱地塞回了怀里!
“我……我……我喝多了……迷……迷路了……”他结结巴巴地,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随即,便朝着我,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站在原地,没有追。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仓皇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这座戒备森严、连我们自己的普通弟兄都无权靠近的火药总库,我的眼中,那丝因为连日繁华而稍稍有些放松的警惕,再次变得冰冷如铁。
迷路?
一个能精准地迷路到我红旗帮核心禁区的水手?
我缓缓地,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小块因为他刚才的慌乱而掉落的黑色木炭。
这个乃昆,和他这支完美的商船队,看来并不像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啊。
乃昆和他的“永丰号”船队,在海鹰城逗留了差不多有半个月之久。
在这半个月里,他几乎成了我们这座新生港口耀眼的明星。他带来的那十几船珍贵的暹罗特产——如同珍珠般饱满的顶级香米、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珍贵柚木、以及数箱光彩夺目的红蓝宝石,在经过了他那极其精明的、不断与城中各家商行反复比价的专业操作之后,最终才以一个对双方而言都堪称公道的价格,陆续成交。
在将自己的货物销售完毕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仿佛是真的看好我们这片热土,又开始了更大规模的仔细的采购。
他几乎买空了差山荷和他手下那些马来海盗倒卖的那些锋利的马来刀,他亲自拿起一把刀,用指节轻轻敲击刀身,仔细地聆听那清越的嗡鸣,甚至还会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西洋放大镜,去观察刀刃之上那细密的、如同流水般的锻打纹路。
“好刀!”他不止一次地对差山荷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差头领手下能人辈出,此等锻造之法,怕是连马六甲那些最顶尖的马来铁匠,也望尘莫及啊!”
他这番话,说得差山荷这个独臂的汉子心花怒放,更是将他引为生平第一知己。
他还从伊娜拉女王那里,以一个较高的价格,采购了近千石我们马兰诺族特产的、最顶级的西米淀粉。他用手指捻起一撮白色的粉末,放在舌尖细细品尝,然后精准地说出这批西米的采摘季节和研磨手法,其专业程度,甚至让女王本人都为之侧目。
除此之外,他还采购了大量的、由我们自己船坞生产的坚韧帆索、修船用的桐油、以及洪定芳他们工坊里,最新研发出来的一种可以有效防止船底附着物的特殊涂料。
在这半个月里,他对我们海鹰城的所有规矩,都已经了解得十分详尽。从商铺的租赁流程,到工人的雇佣价格,再到核心的税务制度。
在离开的前一天,他亲自带着他的账房先生,来到了周博望掌管的“税务司”。他极其仔细地,将我们颁布的每一条税法都询问了一遍,甚至连“货物损耗是否可以抵税”这种极其细枝末节的问题,都纠缠了半天。
最终,在确认了所有细节之后,他当着所有还在观望的其他商人的面,按规矩,将数百个雪花花的西班牙银元,作为税银,恭恭敬敬地,交到了周博望的手中。
他的这番举动,彻底打消了所有商人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为我们这个新生港口的“信誉”,做出了最完美的背书!
然而,只有我,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却越来越盛。
这一切,都太完美了。
临走前的那天傍晚,乃昆亲自来到我在海鹰城的会客厅,向我辞行。
海鹰之厅内,我与他,相对而坐。
“张帮主,”他端起面前的茶碗,朝着我遥遥一敬,脸上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即将远行的不舍,“此次海鹰城之行,乃昆真是大开眼界,获益良多啊!”
“贵地之繁华,弟兄之悍勇,制度之仁义,皆远超在下想象!假以时日,这婆罗洲北岸,乃至整个南海的贸易中心,怕是非海鹰城莫属了!”
他放下茶碗,“此行,我‘永丰号’,收获甚丰!这其中,至少有一半,都要归功于帮主您的英明决策啊!”
陈闯门忙道:“乃昆先生客气了!这都是帮主领导有方!”
“不不不,”乃昆连连摆手,“在下所言,句句肺腑!”
他站起身,再次朝着我,深深一揖。
“张帮主,经此一行,在下也已下定决心!”他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坚定的光芒,“以后,我‘永丰号’的船,会多走这条线!我回去之后,也定会向暹罗商会的各位朋友,多多宣扬帮主您的仁政和海鹰城的富庶!”
“到时候,还望帮主您不要嫌我们这些商船,堵了您的码头才好啊!”
“好说,好说。”我同样站起身,脸上露出了“真挚”的笑容,“海鹰城的大门,永远为乃昆先生这样的朋友敞开!我预祝先生,一路顺风!”
“多谢帮主!”
他再次行礼,随即,转身,带着他那无可挑剔的笑容和礼节,缓缓地,退出了海鹰之厅。
我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却在他转身的瞬间,缓缓地凝固了。
我看着他那略显富态的、看似毫无威胁的背影,又想起了那个在仓库阴影中,神色慌张的水手。
我的心中,那股不安,已经扩大到了极致。
“周先生,”我没有回头,声音冰冷,“传我将令。”
“将我们所有的‘水蝮蛇’和‘海东青’支队,都给我悄悄地,拉到香山洲的红树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