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瓦片边缘滴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夜色浓得像墨汁泼过一样,巷子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只有几扇破窗透出昏黄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歪歪斜斜的影子。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铁皮屋顶“哐当哐当”的响声,还有远处流浪狗低低的呜咽。
一个瘦小的小男孩站在女人撑着的黑伞下,整个人几乎被大伞吞没了。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校服,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裤脚高高地挽着,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踝。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迟疑地闭上了。雨太大了,大到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女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温柔,却藏不住疲惫。她默默把伞往孩子那边又偏了偏,自己右肩已经完全露在雨里。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进衣领,浸湿了半边身子。
这一幕,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刘海的记忆深处。
他就站在几步之外,却感觉像是隔了一整个世界。喉咙发紧,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他五岁那年冬天,雪夜里放学,妈妈撑着一把深蓝色的布伞来接他。风很大,雪花横着飞,打在脸上生疼。可她一直把伞偏向他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雪里,头发结了霜,脸颊通红,嘴角却始终挂着笑。
他抬头看着她,想说:“妈妈你也进伞里。”可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不是胆小,而是太爱了——怕一张嘴,眼泪就会先掉下来。
而现在,眼前这一幕,竟和记忆重叠得一模一样。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倾斜角度,甚至连女人额前那缕被雨水打湿的碎发,都像极了妈妈当年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沉默的小孩。
“妈妈,伞歪了。”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不是雷声,也不是地震,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震颤,仿佛时间本身在颤抖。头顶上方,一道悬浮的沙漏猛地晃动起来。它原本静静悬着,上下两个透明球体之间,有细碎的光粒缓缓流动,像倒流的银河。可现在,那些光粒突然疯狂涌动,像是被谁搅乱了一样,加速奔腾。
沙漏内部浮现出一个个微小的世界,又迅速碎裂——
有的世界正在打仗,城市在火光中倒塌,人们哭喊奔逃;
有的世界和平宁静,孩子们在草地上放风筝,老人坐在长椅上看书;
还有一个画面一闪而过——是他和林夏并肩坐在咖啡店角落,窗外大雨倾盆,他们共用一副耳机,听着一首奇怪的歌,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
更多的画面掠过:他们从未相遇的人生、她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嫁给别人、他一个人活到老却再没爱上任何人……每一个可能都在挣扎着不被吞噬。可沙漏底部的吸力越来越强,像一张巨大的嘴,要把所有选择都吞进去。
这时,未来林夏的声音响起,平静得不像人类该有的声音:“选一个吧,其他的都会消失。”
刘海转头看向她。
她漂浮在半空中,白衣飘动,脸模糊不清,唯有双眼清澈如初雪。她的身影已经开始泛出淡淡的涟漪,像是随时会散去的雾气。她不是真实存在的身体,而是某种残留的意志,是时间尽头留下的最后一道回响。
“必须选?”他问,声音沙哑。
“规则如此。”她点头,“锚定一个,其余终结。共存只是幻想。”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刘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选定某个世界,其他所有可能都将彻底消失。那些他曾经历过的温暖瞬间、错过的遗憾、未曾实现的愿望,全都会化为虚无。就像按下删除键,整个宇宙的记忆都被清空。
可他不甘心。
就在这时,林夏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她走到刘海身边,轻轻把手搭在他手腕上。她的手很冷,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冷得他心头一缩。
“你还记得第一次听倒歌的感觉吗?”她轻声问。
刘海一怔。
那天是个暴雨夜,他们在图书馆避雨。一本空白的古籍突然浮现文字,字迹竟是反着写的,从右往左、从下往上排列。当他试着朗读时,声音自动变成了逆序播放的效果,听起来诡异又熟悉。后来他们才发现,那是一首古老的安魂曲,专为穿越时间裂缝的灵魂所作。
“那时候你在发烧。”他说。
“你在咖啡店守了我一整晚。”她接过话,嘴角扬起一点笑意,“外面打雷,你哼着那首歌,断断续续的,调子全跑偏。”
“你迷迷糊糊睁开眼,说了一句‘别停’。”
“我说……”她顿了顿,目光深远,“如果有一天,世界非要我们选一个能活着的未来,那就让所有世界都能活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再说话。
那一晚没有誓言,也没有承诺,只是一句昏沉中的呓语。可现在想来,那才是他们真正立下的约定——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让每一段存在过的生命,都有继续闪耀的权利。
沙漏震动得更厉害了。
底部已经形成一个近乎黑洞的存在,疯狂吞噬着周围的时间碎片。剩下的地球雏形被强行拉扯,表面出现裂痕,发出细微的崩解声。其中一个写着“观测站重启成功”的世界正缓缓向前移动,仿佛系统要替刘海做决定——选择科技胜利、秩序重建的那个未来。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指尖离那个地球越来越近。
就在即将触碰的刹那,林夏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掐进肉里。
“别碰。”她说,声音坚定,“这不是我们要的答案。”
“你不选,它们都会死。”未来林夏提醒,语气依旧冷静,“规则不容违逆。”
“那就一起活着。”刘海咬牙,眉心的胎记突突跳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击,想要破壳而出。那是他出生时就有的印记,形状像一枚倒三角,小时候医生说是血管瘤,可随着年龄增长,它竟能感应到时间波动。
“不可能。规则不允许。”
“那就改规则。”
他抬起手,狠狠咬破舌尖,鲜血顺着唇角流下,滴落在地面却没有沾湿泥土,而是悬浮成一颗赤红的血珠。他用右手食指蘸血,在空中画出一个倒三角符号——和桥面上刻着“执行者:刘海”的那个阵法一模一样。线条精准,符文自动生成,空气中浮现出幽蓝的轨迹,仿佛古老的律令正在苏醒。
然后,他将手掌按在胸口,把那道血痕硬生生印进胎记的位置。
一股灼热瞬间炸开,像是岩浆冲进血脉,疼得他膝盖一软,差点跪倒。但他撑住了,左手撑地,额头冷汗滚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痛不只是身体上的,更像是灵魂被撕裂重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我不是来选一个世界的!”他吼出声,声音在空间里震荡,激起层层回音,“我是来告诉你们——我不接受毁灭!”
话音落下的一瞬,所有地球雏形同时闪烁了一下。
不是熄灭,而是共鸣。
像是回应,又像是求救。
未来林夏闭上了眼睛。
几秒后,她睁开眼,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
“你们真的打算这么做?”
“哪样?”刘海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不是选择,是唤醒。”她看着沙漏,“用声音,把它们连起来。倒歌不是诅咒,是桥梁。它是唯一能跨越时间断层的语言。”
林夏立刻明白了。她松开刘海的手,退后半步,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整个宇宙的气息吸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