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名椎滩决战(二)(2 / 2)

“没事。”

被称作“义常”的老兵声音平稳:

“只是新兵蛋子受不了,发牢骚而已。”

五郎没有再多问,他走到那名仍在抽泣的新兵面前,蹲下身。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先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个用干净布巾包裹着的东西。打开后,是两个看起来还算饱满的白面馒头,似乎还带着一丝人体的余温。

“诸位。”

五郎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工事: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苦、有怨、有怕。眼下正是反抗军最难的关头,每一口粮都来之不易。”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茫然或疲惫的脸:

“我无法许诺你们立刻就能吃饱穿暖,但我承诺,你们任何人的困难都可以向上级、或者直接向我反应。我们扛过去,靠的是彼此支撑。”

他将馒头轻轻放在新兵颤抖的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言,便转身离开去巡视别处。

工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气氛却似乎比之前松动了一些。

老兵义常挪到新兵旁边,挨着他坐下,目光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沙土,仿佛不经意般问道:

“新兵蛋子,嚎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阿纯……”

新兵哽咽着,小口地、珍惜地啃着那来之不易的馒头,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阿纯啊……”

老兵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的工事顶棚,望向了遥远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

那一刻,他严肃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想起了自己远在稻妻城的弟弟。

那同样是一个被阴影笼罩的傍晚,只是地点换成了稻妻城一条潮湿的小巷。空气里弥漫着鱼市的腥气和绝望。几个天领奉行的足轻,趾高气扬,将一个瘦小的身影围在墙角。

那少年——义常的弟弟义昭,脸色惨白,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他刚领到的、一家赖以糊口的微薄工钱。

“眼狩令之下,还敢藏匿钱财?说!是不是打算资助反抗军?!”

为首的足轻厉声喝问,佩刀已经半出鞘。

“不…不是!这是我家的活命钱!”

义昭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活命钱?哼!将军大人要收缴的是你们这些贱民不该有的‘愿望’!连神之眼都保不住,还想保住铜板?”

另一个足轻狞笑着,一把将包袱抢了过来,掂量着里面可怜的几枚摩拉。

“还给我!”

义昭情急之下,竟扑上去想夺回。

“找死!”

一声怒喝,足轻的刀柄狠狠砸在义昭的肚子上。

少年闷哼一声,蜷缩在地,痛苦地干呕,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无助地看向巷口——那里,刚刚赶到的义常,目眦欲裂!

“哥…哥……”

义昭微弱地呼唤着,带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恐惧。

愤怒如岩浆般在义常胸腔里奔涌,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认得这几个足轻,不过是城中仗势欺人的恶犬。

他想冲上去,像小时候一样护住弟弟,把那几个混蛋揍得满地找牙!但理智像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了他的双脚——动手?然后呢?全家都会被扣上反抗军的帽子,万劫不复!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被拳打脚踢,看着那几个足轻得意洋洋地瓜分了那少得可怜的钱币,扬长而去。

巷子里只剩下义昭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像钝刀子一遍遍割着义常的心。

他走过去,扶起弟弟。

义昭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把头埋在他怀里,身体因恐惧和疼痛而剧烈颤抖,哭声闷闷地传出来:

“哥…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呜……”

义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紧紧抱着弟弟,感受着他瘦弱身体里传递出的巨大无助和悲伤。

弟弟的哭声,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灵魂。

那一刻,长久以来对幕府的忍耐、对“安稳”的苟且、对“家”的守护,都在弟弟的泪水中土崩瓦解。

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破土而出——当守护至亲的安稳都成了奢望,当连生存都成了被欺凌的理由,那么……这世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还有什么不能打破?!

“阿纯啊……”

义常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比夜风更轻,更沉:

“真像是一个爱哭鬼会取的名字……”

他收回望向明月的目光,重新落回身边这个年轻、脆弱、因为一碗稀粥而崩溃大哭的新兵身上。

那咸涩的泪水,那无助的颤抖,与弟弟何其相似。

当初自己踏上离开稻妻、投奔反抗军的小船时,弟弟义昭在码头上,也是这样,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遍遍喊着“哥,别走……别走……”

义常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刀的刀柄,那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现实的锚定。

他加入反抗军,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理想,只是为了一个卑微的念头——让弟弟,让像弟弟一样的人,不必再因为几枚活命的铜板,就被打倒在地,无助哭泣。

他这把老骨头,能在这片滩涂上多挡一刻,或许弟弟在稻妻城里,就能多一刻喘息。

这份沉甸甸的、带着血泪的初衷,在日复一日的炮击和煎熬中,从未改变。

他看着阿纯珍惜地小口啃着五郎给的馒头,眼神复杂。

这孩子的眼泪,让他看到了弟弟,也看到了当年那个在稻妻城里被逼入绝境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