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椎滩的反抗军营地中,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与那些初涉战场、仍带着几分天真兴奋的新兵截然不同,经验丰富的老兵们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危险。他们沉默地检查着武器,眼神交汇间尽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一场暴风雨正在天际线处酝酿,随时可能席卷这片沙滩。
“轰隆——”
震耳欲聋的炮击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炮弹呼啸着砸在滩头上,激起漫天沙尘。巨大的冲击波让地面为之震颤,仿佛大地也在痛苦呻吟。
“快躲起来!”
一位脸颊上带着刀疤的老兵眼疾手快,猛地拉住一个愣在原地的新兵衣襟,两人一同翻滚着跃进附近临时挖掘的防御工事。沙土扑簌簌地从工事顶部落下,迷得人睁不开眼。
新兵颤抖着透过观望孔向外望去,惊恐地看见几个没能及时躲避的士兵被爆炸的气浪掀飞,惨叫声瞬间被新一轮的炮响淹没。他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干呕起来,喉咙里泛着酸涩。
“这......这太可怕了......”
新兵的声音断断续续,面色苍白如纸。
旁边的老兵却显得异常镇定,他随手拍掉肩上的沙土,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记住今天的感觉。以后这种炮击就是我们的日常,你得学会习惯它。”
突然,老兵的眼神锐利起来,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
“但要记住,真正致命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有规律可循的炮击。最可怕的,是那些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的冷箭——那才是真正能要人命的东西。”
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随时准备应对那看不见的威胁。
名椎滩上空弥漫的硝烟与尘土缓缓沉降,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压。焦土的气息混杂着海风的咸涩,钻进每个人的鼻腔。老兵紧绷的脊背终于松懈了几分,他眯着眼,仔细扫视远处依旧平静的海平面与滩涂交界处。
“炮击停止了。”
他哑着嗓子,拍了拍身边仍在发抖的新兵:
“我们安全了——暂时的。”
他语气里的停顿比话语本身更沉重。
活过太多次炮击的老兵,心里清楚,战场上的“安全”往往只是下一场风暴前虚假的喘息。
他心底闪过一丝尖锐的疑虑——幕府军的炮火向来精准致命,却从未像这次一样,只轰滩头,不跟步兵。这太不像九条家的作风了。但他很快摇了摇头,将这不合时宜的思索甩开。
活下去已属侥幸,何必深究地狱为何临时关了门?
与此同时,北部炮台了望塔上,寒风卷起旗帜,猎猎作响。
九条裟罗的视线从名椎滩那片被反复犁过、近乎焦黑的土地上收回,眉头紧锁。
“如此猛烈且规律的炮击,对后勤是极大的考验。”
她声音沉稳,却隐含着不赞同:
“弹药消耗并非无止无尽。”
你迎风而立,目光未曾从那片饱受摧残的海滩上移开。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你语气平静,近乎冷酷,但袖中微微攥紧的指节却泄露了别样的情绪。
目睹远方的惨状,你内心深处某种被严密压制的情感似乎在躁动,一种近乎不忍的冲动欲破土而出,又被你强行按捺。
“人命关天,而子弹价廉…这已是减少我方牺牲最直接的方式。”
接下来的几日,黎明与黄昏时分,炮击如期而至,精准得如同残酷的钟表。它们不再追求最大的杀伤,而是化作持续的心理重压,反复碾磨着反抗军紧绷的神经。这每一步,都是你庞大棋局中冷静计算的基础——挫其锐气,毁其斗志。
反抗军大营内,心海凝视着沙盘上名椎滩的标记,连日来的炮击报告在她手边堆积。最初的困惑逐渐被一种清晰的、冰冷的了然所取代。
“千里佑…”她低声自语,“你想要的,从来不是速战速决的歼灭…”
她已然看穿,你所求的,是瓦解军心。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漫上心头,她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这阳谋,正大光明,却无懈可击。她如同一位无能的丈夫,对那规律落下的炮击毫无反制之力。
眼下,这场较量已脱离了单纯的战阵对抗,转而演变为意志与后勤的漫长消耗战。反抗军能否在持续的心理震爆中保持坚韧,与幕府军能否维持这般看似“奢侈”的炮击节奏,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千里佑…”心海的声音轻若叹息,在寂静的作战室内回荡,“你这一招,当真是逼人至绝境…”
她深知,若反抗军能扛过这场意志的试炼,便能挣得一线生机;若不能,名椎滩的焦土,便是最终的埋骨之地。
傍晚的炮击声如同疲惫的巨兽最后的嘶吼,渐渐沉寂下来。
名椎滩被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暮色中,海风裹挟着硝烟和血腥气,吹进临时挖掘的防御工事里。
那名年轻的新兵一直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铁质饭盒,仿佛它是唯一的寄托。
当他终于打开饭盒时,动作是缓慢而僵硬的。
里面只有小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寥寥几根泛黄的咸菜——寒酸得甚至算不上是一餐饭。
那一刻,他身体里某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混蛋!!!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回家!!!”
他猛地将饭盒掼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稀粥溅洒在泥土上,那点可怜的咸菜散落无踪。年轻的士兵胸膛剧烈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硝灰。
工事内有一瞬间的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其他士兵大多只是默默低下头,继续吞咽着自己手中同样简陋的食物,他们的沉默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麻木。
一名百夫长闻声大步走来,脸色铁青,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在新兵脸上,清脆的响声在工事里格外刺耳。
“有什么事给我忍着!大家都是这样,凭什么你就忍受不了?”
这一巴掌打掉了新兵最后一点强撑的硬气。他愣了片刻,随即像个被彻底夺走一切的孩子,捂住脸爆发出绝望的、毫无掩饰的嚎啕大哭。委屈和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
一直沉默坐在稍远处的老兵,此刻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淡淡地瞥了那位百夫长一眼。
那眼神并无太多责备,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份量,让百夫长瞬间记起——自己还是个新兵时,这位老兵就已经是反抗军里一座沉默的礁石。
百夫长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能借着一声干咳掩饰,迅速转身离开了现场。
老兵叹口气,正想上前。
这时,一道沉稳温和的声音从工事入口处传来,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义常,发生什么事了?”
大将五郎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显然是被这里的喧闹惊动。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现场——摔在地上的饭盒、痛哭的新兵、沉默的众人以及那位神色平静的老兵——情况已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