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寅时三刻。天津卫的天沉得像块浸了墨的铁板,连海河冰面都泛着死寂的青灰,风卷着雪沫子刮过,把整个城裹进了冻透的黑夜里。我李三扛着两卷油布裹紧的画轴,跟鹞子并肩蹿出英租界铁门时,靴底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脆得像断了的弦。
风是真狠,跟关外来的钝斧子似的,裹着冰碴子往脸上劈,疼得能钻到骨头缝里。可我心里却烧着一盆旺炭火,五脏六腑都烫得发慌——方才英租界军火库那声炸响,震得半边天都红了,不光把藏在保险柜后的“真迹”炸得露了头,更把天津卫这潭水搅得比海河底还浑。鹞子自始至终没吭声,一身黑缎短打贴在身上,冰面上只留下“嚓嚓”的急促脚印,像一串敲在人心尖上的催命鼓,又密又沉。
当我们如履薄冰般地钻进法租界边上那座尘封许久、无人问津的圣母堂时,突然间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吱呀”声,犹如整个建筑物正在经受着酷刑折磨一般,痛苦得不断呻吟哀嚎,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暴风雪无情吞没。
毫无疑问,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火洗礼,时至今日,教堂的尖塔已然崩塌了半边身子,摇摇欲坠;残垣断壁与支离破碎的立柱之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黑色烟尘印记。
想当年,那扇扇本应五彩斑斓、绚烂夺目的彩色玻璃窗此刻却变得面目全非,绝大多数都被熊熊烈火焚烧成乌漆嘛黑一团糟,仅剩下为数不多几块残缺不全的碎玻璃仍艰难地嵌在窗棂里,透出几丝黯淡无光且冷冰冰的星芒,恰好映照出满地七零八落的碎石子儿,使得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石头竟闪烁起阴森恐怖的寒光来。
鹞子动作敏捷地转过身来,用力将沉重的木门关上,并迅速插上了门闩。随着的一声闷响,那扇粗糙不平的门板猛烈撞击着门框,使得整座房屋都为之颤抖起来。然后,她猛地回过头,目光如炬地凝视着我,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宛如两团隐藏在黑暗中的幽幽鬼火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哈出的白气在眼前瞬间散了:“姐姐,我李三在天津卫混饭吃,向来怜香惜玉,可还没傻到把小命交给半路搭伙的陌生人。”说话间,我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拇指食指一搓,“噗”地晃亮一团橘红火光。火光摇曳着照在画轴上,那卷号称英国女王亲授的肖像画,金框边缘还沾着军火库的黑灰,画里女王侧脸依旧高傲得不可一世,可在我眼里,那层层油彩底下,分明是镀了金的诱饵,勾着人往死路上跳。
只见他伸出右手食指,用指尖轻轻地在画角王室徽章处刮了一下。随着“嗤啦”一声轻响,原本覆盖在表面的油彩瞬间就像被风吹落的树叶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而在这层油彩之下,则赫然显现出一排密密麻麻的钢印!尽管这些字的笔画有些歪斜扭曲,但仍然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上面刻着一行小字:Shanghaipyhoe—1926。
就在这时,鹞子也快步走了过来。她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随风飘动,发丝之间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与此同时,一股尚未消散殆尽的浓烈火药味儿从她身上传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就这样奇妙地交织融合在了一起。
“看到没有?”鹞子压低嗓音说道,语气之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之意,“那些洋鬼子早就设下陷阱等着我们往里跳呢!他们故意把真品和赝品掺杂在一起,目的就是要挑唆我们这些贪图利益的盗贼们自相残杀、互相争斗啊!”
听到这里,我的眉头紧紧皱起,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似的。心中暗自思忖道:既然这幅画作只是出自上海某个仿制工厂之手的冒牌货,那么真正的原版究竟藏匿于何处呢?正当我苦苦思索之际,鹞子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而是直接抬起手朝着教堂西侧那扇半掩着的房门一指,并轻声告诉我道:“想要知道答案,去那里看看吧……”
话音刚落,那扇木门就被风雪顶开,“吱呀”裂出道缝,紧接着,一条黑影踉跄着跌进来,怀里死死抱着个油布包,跟抱着救命浮木似的。那人西装烧得只剩半幅,肩膀还冒青烟,头发焦卷如枯草,脸上血灰模糊,一道伤口从眉骨划到下颌,血珠混着血水往下滴。可他嘴里叽里咕噜的,竟是日语!
我瞳孔猛地一缩——这不是方才军火库外,抱着包慌不择路的东洋人吗?他怎么跟到这儿来了?那人抬眼看见我,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光,像见了救命稻草,张口就喊:“タスケテ!”(救命)声音又急又哑,还带着哭腔。
匕首横在胸前,寒光映着脸上的雪粒,鹞子手里的掌心雷早抬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脑门。可那日本人“扑通”一声跪倒,膝盖砸在冰冷石板上,闷响传得老远。他把油布包高高举过头顶,哆哆嗦嗦开口,说的是生硬的天津话,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别...别开枪,画...真画,换命!”
我与鹞子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难道还有第三幅?火折子举得更近,那人抖得像筛糠,缓缓揭开油布包一角——金框在火光下骤然闪起刺眼的光,框角钻石折射出细碎寒芒,比前两幅亮得多。再看画角徽章,没有钢印,却在光线下透出暗纹水印,清晰写着:Royalt—1851。
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敲了下,眼前都晃了晃。三幅画,三种印记:1851年皇家铸币厂原版、1926年上海仿制厂精仿、还有我最初拿到的无戳粗仿。洋鬼子这局,竟布得这么大?
那名日本人见到我们并没有动手,哭得愈发凄惨了起来,抽噎声时断时续地响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泪水,用颤抖的声音向我们诉说自己的来历和遭遇。
据他所说,这个名叫藤田正男的人可不简单啊!原来他竟是日本派遣到天津领事馆担任副领事一职呢!别看这小子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整天就知道装模作样地处理那些所谓“正常”的外交事务;但谁能想到,他暗地里居然干起了贩卖军火这种见不得光的买卖来!而且更可恶的是,这家伙还跟英国租界里的某些洋行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就在昨晚,当军火库突然发生爆炸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吓得惊慌失措。可就在这时,那个狡猾无比的藤田正男却趁机悄悄地钻进了领事馆的地下室。要知道那里可是藏有一幅极其宝贵且独一无二的女王画像哦!这幅画不仅是最早的版本,更是价值连城啊!而藤田正男这次之所以会铤而走险去偷它,无非就是想把它当成一份厚礼送给他们的天皇陛下,好让自己能够借此机会得到一个更高的官位和身份罢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刚刚逃离火灾现场的时候,恰巧被我们撞个正着。由于事发突然且情况紧急,藤田正男完全乱了方寸,惊慌失措之下竟然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盲目逃窜,最后阴差阳错地跟随我们来到了这座教堂之中。
鹞子冷笑,掌心雷往前一顶,枪口几乎贴上藤田脑门,冰凉金属让他身子一僵。“真画归我,你嘛,归阎王。”她声音没一丝温度,像说件无关紧要的事。藤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眼看要闭眼受死,却突然指向我身后,嘶哑喊:“田鼠桑!”
我浑身一震,像被惊雷劈中,这名字像颗生锈的钉子,狠狠钉进耳膜。世上知道我师兄绰号“田鼠”的,没几个人。
教堂深处阴影里,缓缓走出个人。身形瘦小,穿身不合身的西装,领口沾着油污,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碎了一半,镜片蒙着灰。可他抬头冲我咧嘴时,那两颗缺角的门牙,我再熟不过——三年前,就是这两颗牙,咬着铁丝教我撬保险柜的锁。“师...师兄?”我失声开口,声音都在发颤。
田鼠,我李三撬锁行当的引路人,三年前说去满洲贩马,赚大钱就回来,从此杳无音讯,我以为他早折在关外乱兵手里了。此刻他竟从日本人背后冒出来,手里拎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枪口却对着藤田:“藤田君,对不住,这画,我也想要。”
我彻底懵了:师兄怎么给日本人当差?田鼠冲我挤挤眼,嘴唇动了动,用嘴型无声说:“先合伙,再分赃。”脑瓜飞速转,瞬间理清局面——四方棋局:英租界洋佬布下真假画陷阱,日本人想偷原版献媚天皇,鹞子抱着独吞真迹的心思,而我,本只想捞笔钻石就走。如今多了突然冒出来的师兄,各方势力缠在一起,各怀鬼胎,谁都想把真话和好处攥手里。
藤田见大势已去,突然爆发,抱着油布包猛地向侧面翻滚,肩膀撞在西侧木门上,“哐当”撞开门,一头冲进漫天风雪。“砰!砰!”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田鼠和鹞子各自扣动扳机,雪地上瞬间炸开两朵暗红血花。藤田惨叫一声,扑倒在冰面,怀里的油布包脱手而出,滑向海河中心冰面,在雪光下划出道弧线。
我们四个人像被无形的线拽着,几乎同时扑上去。我离得最近,脚尖一挑,油布包腾空而起,我顺势往前一扑,把包抱在怀里,就地一滚,躲到教堂内的石柱后。“李三!”鹞子怒喝,声音里满是杀意,抬脚就冲过来。田鼠却笑了,声音带着戏谑:“老三,好久不见,这见面礼,不错啊!”
扯开油布包,里面除了镶满钻石的女王像画框,还裹着叠厚厚的文件,封皮盖着“Secret”红章,油墨还带着新鲜气味。田鼠眯起眼,透过破碎镜片打量文件:“那是英日秘密同盟条约副本,比这画值钱多了,拿到手,不管卖给南边国民政府,还是北边奉军,都能换一大笔军火和银子。”我在心底暗骂:老子当初就听说这画框钻石值天价,才跟着鹞子蹚浑水,谁想搅进国家大事里!
鹞子的掌心雷转向田鼠,眼神警惕:“你是谁?跟这日本人什么关系?”田鼠推了推破眼镜,慢悠悠开口:“奉天保安军采购员,来天津,一是想买军火,二是想把这真画带回去,给张大帅当寿礼。”他说话间,手在腰后冲我比了个手势——那是我们当年搭档作案的暗号:左右夹击,先制服那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