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老龙头站里灯火通明,像一口架在火上的大铁锅。我蹲在轨道外的排水沟里,一身铁路工装,头戴铁钉帽——这身皮是花一块大洋跟巡道工老郑换的,他今晚赌钱,正缺酒资。
专列九点一刻发,你替我走一趟,别偷懒。老郑把酒壶递我,我接过,仰头灌两口,辣得直眯眼,却得装出豪爽:放心,兄弟最恨偷懒。心里补一句:更恨被人挡财路。
巡道铃一响,我扛着工具包,沿铁轨一路往西。包里有:轨钉四枚、撬棍一根、飞爪、剪钳、手电,还有锁匠王给的春蚕钩。走到距站三里的弯道处,我停脚——这里路基高、车速快,且刚出市区,灯火最暗。我掏出那四枚加长轨钉,每根三寸,钉帽磨得锋利,斜插鱼尾板接缝,再用撬棍轻敲,只留半寸露头。列车压上,必产生急刹;钉尖受力,又会折断,事后查验,像是钉质老化,天衣无缝。
敲完最后一下,我抬眼望天:云厚,月黑,风从海河吹来,带腥味,也带火药味。手表指针——八点十分,还有两个钟头。我摸出口袋里的铜片,在掌心攥了攥:师父旧物,今夜也许能派上用场,也许...只是念想。
九点零五分,专列拉响汽笛,像一条穿孝的黑龙,缓缓滑出月台。我站在末节煤水车的登车梯旁,举信号灯低头哈腰,没人注意一个何时翻进车厢。煤堆黑,我一身黑,完美融进夜色。
列车加速,冷风卷着煤渣打脸。我匍匐前进,爬过煤山,攀上第三节车顶。这一节是大帅厢后身,车顶新焊的铁板就在脚下。我先用铁丝绑住飞爪,一头扣死栏杆,人顺绳滑到连接处,再猫腰钻入底架——这里噪音大,铁皮响,谁也听不出第二道动静。
车厢走廊只点两盏壁灯,昏黄得像熬干的油。我贴门倾听,里面三人:白坚武、副官、一个听脚步略轻——应是女人。我掏出瑞士小锉,在门缝轻轻一挑,暗锁开。但我没急着进,先伸手进去,用钢针挑断电闸——整节车厢灯瞬间全灭!
黑暗像一桶泥浆,兜头浇下。我耳里只剩车轮,心口却亮得发白。左手摸黑探入,触到枪套——德国牛皮,冰凉、柔软,暗扣凸起。我右手指尖捏着春蚕钩,一挑,暗扣松,枪柄入手,银光在黑暗里都像会呼吸。
可下一瞬,我指节猛地一疼——枪套里竟穿着一根细铁链!链径不过两毫米,却勒得皮肉生疼,像毒蛇甩尾。我急反手摸钳,车身突然巨震,哐——嘡!轨钉奏效,列车急刹!惯性把我整个人甩向车顶,额头撞梁,金星乱冒。车厢里惊呼迭起,女人尖叫,副官大喊保护大帅!白坚武却一声没吭,像早料到。
我咬舌定神,右脚勾住行李架,左手死攥枪柄,右手剪钳张开,要剪链。黑暗中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冰凉、柔软,带着淡淡脂粉香,像女人戴蕾丝手套——指尖轻巧地托住我钳口,一声微响,铁链已被剪断!我愣不及秒,枪已脱套,身体却失去支点,摔滚在地毯上。那只手顺势塞给我一枚铜片,指甲划过掌心,像羽毛撩水,一阵酥麻。
列车继续制动,铁轨喷火星。我顾不得疼,翻身钻到座椅下。黑暗中,门被踹开,马弁举灯涌入,手电光扫过,我屏住呼吸。白坚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谁动我枪?
副官颤声:灯闸被挑...可能是刺客!女人嘤嘤哭。灯光下,我看到自己掌心——多了一枚铜片,一指宽,两翼锋利,正面刻着小小字,反面是我师父独有的云纹!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师父?!他没死?!那剪链的手,是他?还是她?
来不及多想,马弁已蹲身照座椅底。我猛蹬地板,身体滑到对面帘下,再翻滚出包厢,顺手把枪插回后腰。灯复明,白坚武立在门口,手托空枪套,脸色平静得吓人:搜全车,一只苍蝇也别飞出去!
我趁乱钻进厕所,闩门,掏枪——银柄已在手,枪管却冰凉。我摸向转轮,想卸弹,指尖触到熟悉的钝头——又是哑火弹!六颗,全是S·K镇魂弹!白坚武竟把真子弹全换了,这枪如今只能当榔头。我苦笑:原来我偷到的,是空壳正义。
外头脚步纷杂,有人挨个敲门。我深吸口气,把枪藏煤堆,人翻窗上顶——车顶风大,雾被撕成碎布。我匍匐到铁板处,掀指宽缝,把铜片轻轻插进焊痕,用力一划,吱——金属尖啸,被车轮轰鸣盖得严严实实。这是记号,也是战书:燕子来过了,还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