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心里却在默默画地图:德州到太原,整整七百里路,公路早就被蝗虫啃得破败不堪,沿途土匪如毛,还有晋军的关卡一道接一道,一步走差,就是人财两空。我抬眼望她:“要是被截了怎么办?”
她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张电报,“啪”地拍在我胸口:“那就让‘燕子龙王’再显一次灵。”
电报纸上只有一行字,却像团火,烧得我心口发烫——
“黄河两岸,三十万灾民,候燕子回巢。——玫瑰”
我握着那张纸,指节捏得发白,眼眶却有些发热。抬头看舱顶昏黄的灯泡,灯光在水里晃啊晃,像极了三年前黄河岸边的篝火,温暖又明亮。我深吸一口气,把电报折成一只小小的燕子,塞进胸口——
那里,
山西的风,
真的回来了。
船行七日,到了天津。换火车,又走了三日,抵达德州。再换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晃了两天,终于看见太行山的脊梁——像一头沉睡的卧虎,横在冬日的雾气里,青黑色的轮廓,是我魂牵梦绕的山西。第七天傍晚,我们抵达太原郊外的破庙,与玫瑰派来的接应队会合:三十辆马车,车辕上绑着镰刀;一百二十名精壮汉子,腰间别着短刀;三十杆长枪,十箱炸药,堆在庙角,像座小小的山。
夜里,雪开始下了,细雪粒像撒了把盐,落在庙顶的破瓦上,“沙沙”响。我们围在地图前,云瑛用红笔在“兵粮库”的位置画了个大大的“x”:“库在太原城东北角,原是清朝的旧皇仓,三进大院,墙高三丈,四角各有一座炮楼,守兵一个连,全是阎锡山的嫡系。”她抬眼扫过众人,声音严肃,“硬攻,等于去送死;只有智取,才有一线生机。”
“智取,我来。”我接过话,手指点在地图上的缺口,“明晚我去踩点,后半夜动手,炸墙、劫粮、运走,天亮前必须全部解决,不能留痕迹。”
众人齐刷刷地看我,目光里有惊讶,有害怕,却更多的是——希望。我忽然笑了,把头上的狗皮帽往下压了压,遮住眼里的湿意:“别这么看我,我不是什么龙王,我只是——燕子回巢。”
行动前夜,雪停了,月亮瘦成一把镰刀,挂在太原城的城楼上,冷得像块冰。我换上夜行衣,贴身揣好燕子钩、飞索、烟幕弹,还有那只木雕小燕子——那是三年前黄河渡口,一个小女孩送我的,木头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送燕子龙王——长命百岁。”三年来,我走到哪带到哪,木头被摩挲得发亮,像块暖玉。
贴在皇仓的墙根下,我听着墙内的更鼓——子时换班,丑时是守兵最困的空档,只有二十分钟。深吸一口气,把木燕别在耳后,像别了个护身符。手腕一抖,飞索“嗖”地弹出,铁钩精准勾住墙头的砖缝,身体“哧溜”一下滑上去,像一条无声的黑影,没入皇仓的黑暗里。
墙内,守兵围在火盆边烤手,枪架子竖成一排,枪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贴着阴影,像条蛇般往前挪,摸到炮楼底下,把炸药安在承重墙的位置——三处,每处两箱,足够炸开一道三丈宽的缺口。引线是我和云瑛亲手搓的棉绳,浸了煤油,一点就着。
安放完毕,我躲进墙角的水沟里,等信号。丑正时分,“砰”的一声闷响,城东毛纺厂的方向升起一颗红色信号弹——那是云瑛带人制造的“假火灾”,用来引开守军。皇仓里立刻骚动起来,守兵成队往外跑,墙头上的探照灯,齐刷刷转向城东,把我们这边的阴影留给了黑夜。
就是现在!我摸出火柴,点燃引线。“嗤嗤”的火蛇在雪地里窜动,我转身就跑,嘴里数着:“十、九、八……三、二、一!”数到“一”时,我飞身扑进水沟,“轰——轰——轰——”三声巨响,地皮都在抖,雪沫子像下雨般落下来。皇仓的东北角墙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像一头巨兽张开的嘴,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袋。
喊杀声瞬间响起,马车队像潮水般涌进缺口,汉子们扛着粮袋、抱着药箱、拎着棉衣,飞快地往外搬。守军反应过来,掉头往回扑,却被云瑛带人堵在缺口处,长短枪对射,火舌在黑夜里喷吐,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决绝。我趁乱扑进粮库,找到钥匙,打开地窖的门——里面,十五万石军粮堆得像小山,麻袋上印着“晋军兵粮”的字样,在火光下格外刺眼。
我挥刀挑破一袋粮,雪白的大米“哗”地流出来,像一道月光落在地上。伸手捧起一把,米粒从指缝间滑落,“沙沙”作响,像三年前黄河岸边的口粮,也像上海码头那四十万张汇票。忽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转身对搬粮的汉子们喊:
“搬!一粒都别剩!全给山西的老乡们运过去!”
天蒙蒙亮时,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太原城的轮廓。粮车长龙从皇仓缺口缓缓驶出,三十辆马车首尾相连,车轮碾过结霜的土路,“咯吱咯吱”响,像给饥饿的山西大地敲着希望的鼓点。车辙里,散落的米粒在晨光下泛着微光,是我们留给这片土地的印记。
守军的追兵早被甩在身后——云瑛沿途埋的地雷炸断了他们的马队,砍断的桥梁又拦住了去路,此刻想来,他们大概还在泥泞里骂骂咧咧,连我们的影子都摸不着。我骑着一匹瘦马,押在车队最后,看着前面的粮车渐渐消失在晨雾里,像一条银白色的蛇,慢慢游向远方饥饿的人间。
勒住马缰,我翻身跳上最后一辆粮车。麻袋堆得老高,雪白的米粒从缝里漏出来,沾在我手背上,凉得像雪。回身望去,太原城的城墙在初升的朝霞里泛着血色,雉堞上的守军像小黑点,一动不动。那座城,像一头受伤的巨兽,趴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嘴里还叼着本该属于灾民的粮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把粮车拉走。
我抬手,对着城头拱了拱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硬气:“粮,我带走了;欠山西人的账,咱们来日再算。”
风掠过粮车,卷起几粒米,落在我衣领里。摸出耳后那只木雕小燕子,三年来,它被我摩挲得油光发亮,翅上“送燕子龙王——长命百岁”的字迹虽浅,却刻得扎实。对着初升的太阳,我轻轻一抛——木燕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带着我的体温,“啪嗒”落在粮袋上,滚了几圈,最终陷进米粒里,被雪白的粮食悄悄裹住。
我咧嘴笑了,哈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得很快,像一口松快的烟:
“燕子回巢,
“不再偷金,
“开始——偷天!”
这话喊出来,心里的沉郁像被风吹散了。以前偷银票、偷密档,是为了活;现在偷军粮、偷希望,是为了让更多人活。所谓“偷天”,偷的不是苍天的恩惠,是那些被官府攥在手里、本就该属于百姓的生路。
粮车继续往前走,晨雾渐渐散了,太行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青黑色的山脊像伸出的臂膀,要把我们拥进怀里。远处,隐约传来灾民的吆喝声——是玫瑰派来的接应队,他们举着红旗,在路口等着。我跳下车,牵着马,跟在粮车后面,脚步踩在结霜的土路上,踏实得很。
米粒从粮袋里漏出来,在地上铺了一条白道,像给我们指的路。我摸了摸胸口,那封折成燕子形的电报还在,玫瑰的字迹仿佛还在发烫:“黄河两岸,三十万灾民,候燕子回巢。”
是啊,回巢了。这一次,不再是孤身一只燕子,是一群人,带着粮食,带着希望,飞回那个需要我们的山西。前路或许还有险,但只要粮车在动,只要灾民还在等,这“偷天”的事,就值得做下去。
朝阳越升越高,把粮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春天的路。我抬头望了望天,蓝得透亮,没有一丝云。心里忽然敞亮:所谓“龙王”,从来不是我,是这一车车的粮,是盼着粮食的灾民,是跟我一起干“偷天”的乔云瑛、玫瑰,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汉子们。
而我,只是一只回了巢的燕子,要带着这群人,把粮食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风还在吹,粮车还在走,我的脚步,也跟着踏实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