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上海,公共租界,夜。
百乐门舞厅的霓虹像被泼翻的颜料盘,红的、绿的、金的光带缠在黑夜里,活像无数条扭动的彩色蜈蚣,爬过穹顶,爬过窗棂,爬进舞池里人的眼睛。屋顶天台,风从黄浦江面上刮来,裹着远洋货轮的汽笛声、马路上汽油的刺鼻味、舞厅里金粉的甜香,还有洋酒的醇烈,一股脑往人肺里灌。我蹲在锈迹斑斑的水箱后面,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哈德门,烟纸被风吹得卷边,眼睛却死死盯着楼下——舞池中央,水晶吊灯的光像碎金一样洒下来,爵士乐像涨潮的海水,把攒动的人影卷成漩涡,而漩涡正中心,白俄伯爵臂弯里那只深棕色皮箱,就是我今晚的目标,也是“燕子”重出江湖的第一单。
三年了。从黄河岸边被人喊“燕子龙王”,到如今在上海滩做“屋顶教头”,我换了名字,换了住处,连说话的腔调都掺了几分上海话的软,但行当没变——仍是偷。只是现在偷的,不再是乔家的银票模板,而是能救人性命的硬通货;风险也更大,上海滩藏龙卧虎,巡捕房的探照灯、帮派的暗枪、洋人的保镖,哪一样都能让“燕子”折翼。云瑛当年说,上海是钱的海洋,我们是浪尖上的燕子,飞得高,才能看见整个海面。可我心里清楚,她没说出口的是:飞得高,才不至于被底下的暗流卷进黄浦江,连骨头都剩不下。
皮箱的主人是个叫伊万诺夫的白俄伯爵,据说带了一卷前清的军事密档,要卖给日本领事馆的人。但云瑛要的不是那堆泛黄的纸,是箱子底层那叠“联银本票”——五十万面值,比密档值钱十倍,也比密档更能救急。我的任务很简单:等伯爵踏上舞池最高点的水晶台,接受众人敬酒时,从天而降,用飞索勾住栏杆,连箱带票一起卷走。
我低头,指尖划过腰间的装备:黑色绸面紧身衣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燕子钩磨得发亮,钩尖能挑开三层锁;腕底的飞索卷得紧实,绳头裹着铜皮,不会打滑;还有右脚鞋跟里那枚微型烟幕弹——是云瑛三年前亲手塞给我的,说“危急时刻踩爆,三秒白雾,足够你飞十个屋顶”。我咧嘴笑了笑,把没点着的烟吐在天台上,从口袋里摸出猫脸面具戴上——上海滩的人都叫我“屋顶猫”,没人知道,这只“猫”,就是当年在黄河岸被人跪拜的“燕子龙王”。
舞厅里的音乐突然拔高,萨克斯的调子变得张扬。我抬眼,看见白俄伯爵搂着舞女,踏上了水晶台。水晶灯的光折射在他的貂皮大衣上,像镀了一层妖异的光,周围的人群立刻爆发出掌声,举杯向他致意。就是现在!
我手腕猛地一抖,飞嗦“嗖”地弹出,铜头精准勾住天台边缘的铁架,索链绷得笔直。我双脚蹬住水箱,身体像片黑影一样滑下去,掠过闪烁的霓虹,掠过尖叫的人群,眼看就要扑到水晶台——可就在这时,脚踝突然被一股冷风扫过,像被什么东西擦了一下。我猛地停住,索链“咯吱”作响,低头往下看——
人群外围,站着个穿旧式军靴的女人。深灰色呢子长裤裹着笔直的腿,外披一件黑色狐毛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却挡不住那双亮得像刀的眼睛。她正抬头望着我,嘴唇轻轻开合,声音穿过嘈杂的音乐,像根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教头,山西的天,又闷了。”
那一声,像有人拿铁锤照着我脑门“咣”地砸了一下。我手指一松,差点让飞索从手里滑出去。女人慢慢摘下军帽,露出一头利落的短发,脸颊比三年前更瘦,轮廓也更锋利,可那双眼睛,还是当年在黄河岸举着火把的模样——是乔云瑛!
三年了。三年前她在天津码头跟我说“去苏联学炮,等我回来”,之后就像人间蒸发,电报不回,消息不通。我以为她早死在异国他乡,可现在,她竟突然出现在我任务现场,还喊我当年在山西的绰号“教头”!心脏瞬间被撕成八瓣:一半是久别重逢的惊喜,一半是被撞破身份的惊吓;一半想立刻荡下去抱住她,问她这三年去哪了,一半又想掉头就逃,怕她把我这三年好不容易攒下的“屋顶猫”身份彻底搅碎。
可水晶台上的伯爵已经反应过来,正伸手去护皮箱。任务当前,我咬牙,猛地荡动索链,先扑向目标——五十万本票,比儿女情长更要紧!
“嘶啦”一声,我落在水晶台上,燕子钩飞快挑开箱锁,指尖一夹,那叠带着油墨香的本票就揣进了怀里。与此同时,脚下轻轻一踩——鞋跟里的烟幕弹“咔”地裂开,白色烟雾“砰”地炸开,像给舞池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牛奶。人群的尖叫声、玻璃破碎声、音乐的走调音混在一起,我趁乱飞身跃上二楼栏杆,翻过天窗,几个起落就回到了天台。
风更猛了,霓虹的光在烟雾里变得扭曲。我靠在水箱上喘气,像台漏了风的风箱,却先摸了摸胸口——本票还在,边角被攥得发皱。这才回头往楼下看,雾海里,穿军靴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剩那句“山西的天又闷了”在耳膜里回荡,像山谷里的回声,又像催我归队的号角。
我揣着本票,沿着屋顶一路飞檐走壁,避开巡捕房的探照灯,回到法租界的安全屋——一栋藏在梧桐巷里的三层法式公寓,顶层小阁楼是我的地盘。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夜空;屋里摆着旧沙发、新添的电台,还有一张钉在墙上的泛黄中国地图,地图上,山西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三个圈,圈得油墨都渗进了纸里。
门一推开,一股烟味扑面而来。乔云瑛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军靴直接踩在茶几上,手里夹着根烟,活像回了自己家。她抬了抬下巴,语气漫不经心:“得手了?”我把本票扔过去,她伸手接住,随手打开旁边的空皮箱,“嚓”地抽出一张数了数,嘴角勾起笑:“五十万,一分不少,‘屋顶猫’的手艺没退步。”
我没笑,摘
她吐了口烟圈,烟雾缭绕里,眸子亮得逼人:“山西的天闷了,要下雨,我回来收衣服。”
“别跟我打哑谜!”我忍不住吼出声,三年的担心、委屈全涌了上来,“三年前你说去苏联学炮,一走就没了音讯!现在突然冒出来,还挑在我任务现场喊我旧绰号,你想让我暴露?想让巡捕房的人把‘屋顶猫’和‘燕子龙王’画上等号?”
她却不恼,把烟按在烟灰缸里,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山西:“三年前,黄河渡口放粮,你成了‘燕子龙王’;三年后,山西大旱,蝗虫遮天蔽日,草根被掘得三尺深,灾民们卖儿卖女,可官府呢?囤粮、囤枪,连一粒米都舍不得放。‘燕子龙王’既然能救河南,就能救山西。我来,是请你回巢。”
怒火像被冰水浇灭,只剩一堆冷灰。我走到窗边,看梧桐叶在风里翻卷,叶子的背面是灰白色,像无数只小翅膀,在夜里扇动。我低声道:“山西……我当然要回。可你现身上海,就为了喊我一句?”
她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电报纸,递到我手里。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字字扎眼:
“晋省缺粮三十万石,官商囤奇,灾民易子而食。速寻‘燕子’,劫粮救民。——玫瑰”
玫瑰,是天津咖啡厅的老板娘,也是我们当年的旧线人。我手指一紧,电报纸被攥得“沙沙”响,指节泛白。云瑛又道:“玫瑰找了你半年,上海的屋顶都翻遍了,最后才把线甩到我这里。她知道你倔,旁人请不动,得我来。”
我苦笑:“这叫请?你那是吓我!要不是我手快,今晚就得栽在百乐门,被巡捕房的人当成飞贼毙了。”
她耸肩,满不在乎:“不吓你,你能记得自己是谁?”说着,她抬手指向我胸口,“你这里,还装着山西的风吗?”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三年没磨过铁链了,可掌心的茧还在;三年没踩过高墙了,可骨头缝里还记着风的味道。我抬头,冲她咧嘴一笑:“装是装着,就是贵了点——五十万本票刚到手,得先给买家交货。”
“货,我已经替你还了。”她抬脚踢了踢茶几底下,那里躺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牛皮箱,“里头塞的旧报纸,够那白俄伯爵跟日本人交差。真正的本票,你留着——山西买粮,正缺启动资金。”她眨了眨眼,眼里的狡黠还是老样子。
我又一次愣住,随即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乔云瑛,还是你贼!”我伸拳捶她的肩膀,她却顺势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地图前,手指沿着黄河画了一条弧线:“路线我已经想好了——”
“等等,”我打断她,心脏跳得有些快,“这次,你亲自出马?”
她抬眼,眸子里的光亮得能烧死人:“我哪次缺席过?”
路线确实想得周全:第一步,去上海汇丰银行,把五十万本票兑成三十万现洋、十万金条,方便携带;第二步,走海路到天津,再换火车进山西,避开沿途的关卡;第三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将阎锡山设在太原的“兵粮库”,那库里囤着十五万石军粮,足够山西的灾民撑到明年麦收。
我听完,头皮发麻:“抢军粮?那是造反!阎锡山的兵可不是乔家的护院,他们有枪有炮,咱们这点人,不够塞牙缝的。”
她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还是当年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三年前,你抢乔家的银票模板,也算造他乔家的反;再往前,你夜盗督军府,更是造官府的反。燕子李三,天生就是反骨,怕什么?”
我哑口无言,只能认了。当晚,我们分头行动:她去银行兑钱,我去码头订船期。夜色再次降临,我独自走在黄浦江边,看江水拍打着堤岸,岸上的灯火倒映在水里,像撒了一地碎金。摸出烟,还是没点,只在嘴里叼着——三年前戒烟,是怕烟味暴露行踪;如今烟又叼上了,却仍是摆设。我苦笑:原来燕子回巢,先学的不是怎么飞,是怎么忍。
三日后的黄昏,“盛京”号货轮拉响汽笛,缓缓离开十六铺码头。船舱底层的第三货仓,被我们包下了一半,堆满了贴着“五金机械”标前的木箱——箱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元与金条,沉甸甸的,压得船板微微发颤。我蹲在箱与箱的缝隙里,看云瑛用粉笔在箱壁上画符号:一个圆圈,圈里一点,像极了燕子的眼睛。
“到了天津,把箱子搬上马车,走津浦铁路到德州,再换汽车进山西。”她边画边说,手里的粉笔头在箱壁上“沙沙”响,“沿途的关卡,用当年‘晋丰银号’的旧令牌,再加上银元开路,保准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