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若真能活到太平日子,老子天天带你飞檐走壁,带你去看遍天下的好风景,去吃你爱吃的桂花糕,再也不用躲在煤堆里,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夜里的海轮破开暗蓝的浪,船身轻轻颠簸,像母亲摇晃的摇篮,连海风都裹着几分倦意。月光从舱口漏下来,斜斜切过空气,落在煤堆上——黑黢黢的煤包被镀上一层冷银,远远望去,竟像一片连绵的黑山,沉默地卧在舱中。
我揣着两个白面馒头回来时,见小兰缩在煤堆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发呆。她侧脸迎着月光,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细的影,连眉梢那点因疲惫蹙起的褶皱,都被月色揉得柔和了些。“趁热吃点,垫垫肚子。”我在她身边坐下,把馒头递过去。
她却轻轻摇头,抬手碰了碰肩膀,声音轻得像海风拂过煤屑:“疼,抬不动手。”我心里一软,从怀里摸出昌哥给的药酒——瓷瓶小巧,打开时一股辛辣气窜出来,带着草药的醇厚。我小心掀起她的衣袖,从肩膀到手腕,青紫的淤血一片片铺着,像泼了浓墨,看得我指尖发紧。
蘸了点药酒,我指尖轻轻按在她的肩窝,一点点揉散淤血,力道放得极轻,生怕触到她的痛处。她舒服得眯起眼睛,头轻轻靠在我的胳膊上,像只被顺毛的猫,连呼吸都慢了下来,变得轻缓又均匀。
“以前在沧州,师父总拿竹竿追着我跑,说我轻功练得不用心。”我一边揉,一边低声讲起旧事,“还有次偷了县太爷的金丝雀,趁着夜黑风高放归山林,气得他派了半个城的人找我,最后也没抓着。”她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像盛了星星,末了回头看我,语气带着点笑:“原来你从小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贼骨头,改不了了。”我笑,指尖在她手腕上轻轻捏了捏。她却忽然收了笑,眼神变得格外认真,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却字字砸在我心上:“别改,我喜欢。”这四个字像煤堆里落了颗火星,“噼啪”一声炸开,连空气都变得滚烫。
我俯下头,轻轻吻住她的唇。她没有躲闪,反而微微仰头回应,唇间还带着馒头的清甜。深吻结束时,她靠在我肩上,声音像浸了梦:“李三,等我们到香港,我要穿最红的旗袍,跟你拍张照片挂在屋里——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杜小兰跟定你了。”我喉咙发紧,半晌才挤出一个“嗯”字,心里却翻涌着劲:哪怕前面是阎王殿,老子也得带你闯过去,让你穿上那身红。
船行到第三夜,锅炉里的煤快烧尽了,水手们忙得脚不沾地。我主动请缨去加煤——一来能帮昌哥分担,赚点信任;二来总在煤堆里待着憋得慌,不如活动活动筋骨。小兰听说后,非要跟着去,说“夫妻得一起干活”,我拗不过她,只得找了个大口罩给她戴上,又拿煤灰把她的脸涂得黑乎乎的,遮住眉眼,也免得被煤烟呛着。
锅炉房里闷热得像蒸笼,火舌从炉膛里窜出来,舔着铁壁,把空气烤得发烫。我们各执一把铁铲,一铲一铲往炉膛里送煤——煤块落在火里,“滋滋”响着冒黑烟,火星子偶尔溅出来,落在袖口上,烫得人一缩手。火光照得我们浑身通红,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煤灰,在脸上画出一道道黑沟,活像两个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煤耗子”。
小兰的动作慢,力气也小,铲煤时身子会微微晃,却不肯停。偶尔抬头冲我笑,一口白牙在黑乎乎的脸上格外耀眼,像煤堆里藏的碎玉。我心疼得不行,放下铁铲,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毛巾,想给她擦脸——结果越擦越花,把她的脸擦成了大花脸,连眉毛都看不清了。
我们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锅炉房里撞来撞去,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声。旁边的老锅炉工见了,笑着骂:“你们这两口子,干活都这么热闹,真是羡煞旁人!”我愣住了——“两口子”三个字在心里滚了一圈,竟比炉膛里的火还热,暖得我心口发颤。
小兰低下头,耳根红得快要滴血,却悄悄在煤尘的掩护下,伸出手指勾住了我的手指。她指尖微凉,却握得很紧。就在这时,炉膛“轰”地爆出一簇大火花,红得耀眼,像专门为我们放的炮仗,把整个锅炉房照得亮堂堂的。
第四日破晓时,远处的海面上终于冒出香港外岛的剪影——灰蒙蒙的轮廓浮在晨雾里,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团。可昌哥却突然来通知:“不停正规码头,转小船偷渡上岸,关卡查得严,被认出来就完了。”
换船时海面上风浪正急,小船在浪里晃得像片落叶,随时可能被掀翻。小兰的肩伤还没好,胳膊使不上力,我蹲下身让她趴在背上,双手紧紧托住她的腿弯,小心翼翼踩上舢板。刚走两步,一个大浪突然掀过来,舢板猛地一倾,我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海里。
“别松手!李三,我们不能掉下去!”小兰紧紧箍住我的脖子,声音带着点慌,却依旧坚定,热气喷在我耳边,像团小火。我咬牙稳住身子,手指死死抠住船舷,一步一步挪到小船中央——那几步走得像踩在命运的跷跷板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回头望时,“东昌号”的黑影已经变小,渐渐成了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我暗暗攥紧拳头:等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回来,带够资本,把这艘煤船买下来,让它改姓李,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再也不用让小兰跟着我受委屈。
上岸的地方是个偏僻的渔村,破棚子歪歪扭扭地立在海边,棚里堆着不少煤渣,在月光下泛着灰银色的光,和远处海面的粼粼波光连成一片。我们累得浑身发软,依偎着坐在煤堆上,看远处的灯塔一圈圈旋转——灯光忽明忽暗,像在黑夜里为我们指路。
“李三,我累了。”小兰靠在我肩上,声音轻得像在叹气,连眼皮都快抬不起来。“睡吧,我守着你,没人能欺负你。”我伸出胳膊环住她,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挡住夜里的海风。
她却轻轻摇头,从怀里摸出那截黄金烟枪——月光落在枪身上,黄金泛着冷光,龙嘴里的红宝石像含着一团火,在暗夜里格外耀眼。“拿好,这是我们的聘礼。”她把烟枪递过来,眼神认真得像在许承诺,“有它在,就像我陪着你一样。”
我愣住了,随即笑起来,接过烟枪,又从兜里掏出个小东西——是在锅炉房里,趁没人注意,用细铁丝扭成的小戒指。戒指歪歪扭扭的,边缘却被我反复打磨得发亮,还带着点煤尘的温度。“我没金没银,只有煤和这根破铁丝。”我把戒指递过去,语气带着点紧张,“你要是不嫌弃,就当是我的彩礼。”
她眼眶瞬间红了,伸出左手无名指,让我给她戴上。没想到,这歪歪扭扭的戒指,尺寸竟刚好,像专门为她做的。月光下,我们十指相扣,影子投在煤堆上,像黑色的浪潮托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明明身处煤渣堆里,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就在我们相视而笑,心里满是对香港日子的憧憬时,渔村外突然传来刺眼的车灯——数辆军用卡车呼啸而至,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嘎吱”的巨响,像要把夜碾碎。车上飘着的旗帜,让我浑身的血瞬间凉了——是日本海军旗!
“快跑!是眼线出卖了你们!日本人早就等着了!”远处传来昌哥的怒吼,带着焦急,却被卡车的轰鸣盖得有些模糊。我赶紧拽起小兰,往煤山后面冲,想找条退路,可刚跑两步就僵住了——退路已经被日军堵住,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对准我们,像一片冰冷的树林,连风都绕着走。
车灯的强光照得我们睁不开眼,我一把抱住小兰,猛地滚进旁边的煤沟里——煤尘飞扬,迷得人呛咳,却好歹挡住了视线。外头传来喇叭声,用生硬的中文喊着:“燕子李三!缴枪不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气喘如牛,低头看向小兰——她脸上还沾着煤尘,头发乱了,眸子却亮得吓人,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夫妻档,命硬得很,咱们冲出去,好不好?”我紧紧握住手里的黄金烟枪,指节泛白,咬牙笑了:
“好!今日要么从这里飞出去,要么就死在一起!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下一章,煤山黑影里,将飞出两只火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