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煤堆上的夫妻档(1 / 2)

乌篷船顺着江水漂到吴淞口外,雾气像化不开的浓墨,把整片海面裹得严严实实,连远处的灯塔都只剩一点模糊的光晕。昌哥的海轮“东昌号”就静卧在雾中,漆黑的船身像一座沉默的黑山,只有桅杆顶端的夜灯,在雾里泛着微弱的红光,像困在墨里的星子。

我们换乘小舢板慢慢靠近,船刚贴上海轮舷边,一道粗麻绳软梯就从甲板上垂了下来,麻绳缝隙里还沾着海水的咸湿,风一吹,软梯晃得厉害。小兰肩伤没好,又在江里落了水,此刻正发着高烧,靠在我怀里时,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颤音,唇色白得近乎透明,却硬是咬着牙,没哼过一声疼。

我蹲下身,让她趴在我背上,双手紧紧托住她的腿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踩着软梯往上攀时,海风裹着雾气刮过来,冷得像冰碴子往脖子里钻,她在我背上轻轻抖了抖,却把脸埋得更深,连呼吸都放轻了——怕自己动一下,会让我更吃力。

爬上甲板,我立刻把她放平在帆布上,帆布沾着海风的潮气,硌得人不舒服,可我顾不上这些,转身就冲昌哥吼:“医药房在哪儿?快带我们去!”昌哥叼着烟斗,烟圈从嘴角飘出来,他指了指船舱方向,让一个穿短打的水手在前头引路。

掀开船舱门,一股浓烈的煤尘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船舱里堆满了半人高的煤包,黑灰色的煤尘在昏黄的灯光下飞扬,像下了一场细雾,连空气都变得浑浊。我弯腰抱起小兰,小心翼翼地穿过煤堆——煤块不时从顶端滚落,砸在脚边“砰砰”响,溅起的煤屑落在我衣领里,又痒又扎。

心里忍不住苦笑:想我燕子李三,一辈子靠轻功飞檐走壁,从没在这种脏地方栽过跟头,如今却陷在这煤堆里,活脱脱成了钻煤窑的“煤耗子”。可低头看见怀里人苍白的脸,又觉得这点狼狈算什么——只要她能活着,别说当煤耗子,就算让我钻锅炉,我也愿意。

所谓的医药房,其实就是在煤舱角落里隔出的一小间,面积不足十平米,连扇正经窗户都没有。头顶的灯泡蒙着层厚厚的黑灰,光线昏黄得像快熄灭的烛火,桌椅上积着的煤尘,手指一摸就能沾满黑。连挂在墙上的纱布,边缘都沾着黑点点,一看就很久没好好整理过。

我小心翼翼地把小兰放在唯一的木桌上,木桌桌面坑坑洼洼,还沾着煤渍。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我轻轻剪开她身上湿透的衣服,布料贴在皮肤上,剪开时都带着“嘶啦”的轻响。她的伤口被江水泡得翻白,边缘还粘着细小的煤屑,像一群黑色的蚂蚁,正啃噬着她的皮肉,看得我心口发紧,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从医药箱里翻出酒精,瓶盖刚打开,刺鼻的气味就散了开来。棉签蘸着酒精碰到伤口时,她猛地疼得醒了过来,手指紧紧掐进我的臂弯,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却硬是挤出个笑,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比上次被烙铁烫,好像……好点。”

我心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故意板起脸,语气带着几分凶:“再敢这么逞强,我就把你扔进锅炉里,让你跟煤块一起烧,看你还嘴硬!”她却不怕,反而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煤尘在飘:“你舍不得……”

就这三个字,却烫得我手一抖,酒精洒在桌上,溅起一小片湿痕。我赶紧别过脸,假装整理纱布,掩饰眼底的酸涩——这丫头,明明自己都快撑不住了,却还能看透我的心思,知道我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煤舱里阴冷得厉害,铁壁上不断渗出水珠,滴在煤包上,发出“滴答”的轻响,在寂静的舱里格外清晰。小兰的高烧还没退,嘴唇泛着青白色,身体不时打颤,我怕她再失温,赶紧让水手去烧热水,又软磨硬泡讨来一块干净的粗麻布。

她烧得没力气害羞,我蹲在她面前,咬了咬牙,声音放轻:“得把湿衣服全换了,不然烧一直退不了,会出事的。”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蝶翼停在脸上。

我伸手,一件件替她脱下湿透的衣物,指尖触到她的皮肤时,冰凉得像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玉,却又滑得像缎子,让我心头发颤。拿粗麻布蘸了热水,轻轻擦过她的背脊,温热的布料划过皮肤时,她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却没躲开。

我喉咙发紧,心里反复默念:救人要紧,别犯浑,别对病人动歪心思。可她却忽然睁开眼睛,眸子被高烧烧得亮得惊人,像燃着一团小火,声音沙哑却格外清晰:“李三,我冷……”

我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扯掉自己的上衣,只剩一条单裤,然后把她紧紧裹进怀里,又用旁边的煤包堆成一个圈,挡住从舱门漏进来的冷风。肌肤相贴的瞬间,她胸口的滚烫和我背脊的冰凉撞在一起,像冰火叠在了一起。

她起初还轻轻发抖,渐渐却放松下来,头靠在我的肩上,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侧,像羽毛在轻轻挠痒,让我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我不敢动,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盼着她能好受点。

船在海上颠簸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终于驶入外海,雾气散了些,阳光透过舱窗照进来,在煤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兰的高烧退了些,脸色也有了点血色,不再是之前的惨白,而我却被煤舱里的黑尘染得浑身漆黑,只有眼白还是亮的,活像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连昌哥见了都忍不住笑。

昌哥掀开舱门走进来,扔过来两套洗得发白的旧布衣,布料粗糙得磨皮肤,却还算干净:“明天就要到港,得先易容,你俩这黑模样,倒像灶王爷下凡,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容易被盯上。”我忍不住笑了,小兰也弯了弯唇角,眼底终于有了点笑意,不再是之前的虚弱。

昌哥又抛来一张折叠的纸,纸边都磨得起了毛。展开一看,是日军虹口军火库的地形图,上面用红笔详细标注了岗哨的位置、守卫的换班时间,连机枪的布置点、铁丝网的缺口都画得清清楚楚,显然是眼线冒着风险,摸了很久才弄来的。

他吐了个烟圈,把烟斗在煤包上磕了磕,语气严肃:“给你们三天时间踩点,摸清守卫的习惯,第四天寅时动手,我会派船在扬子江尾接应你们,晚了就不等了。”我快速扫了一眼地图,在心里估算着路线和时间,却听他补了一句:“你俩现在,就算一条命,都挂在我昌哥的账上,可别耍赖,到时候跑了一哥,我找谁要债去?”

我伸手握住小兰的手,她的指尖还有点凉,却用力回握了我一下,掌心传来的力道,让我心里踏实。我抬头看着昌哥,语气坚定:“不赖,我们是夫妻档,命硬得很,就算天塌下来,也能一起扛过去。”

小兰的耳根微微泛红,却没有反驳,只是悄悄与我十指相扣,指尖的温度顺着我的手,传到心里,暖得很。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白天都藏在煤包的缝隙里,尽量避开船上的水手,也避免暴露行踪。我从昌哥那里讨来一把驳壳枪,空弹上膛,教小兰开枪——她肩伤没好,接下来要去军火库,总得学点自保的本事,不能总靠我护着。

她握着枪,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空弹的后坐力还是震得她冷汗直冒,肩上也隐隐作痛,可她硬是咬着牙,没说过一句“停”。我站在她身后,双手握住她的手,帮她调整姿势,对准远处的煤包,轻声教她:“看准星,别慌,呼吸慢一点。”

她发间沾着的煤屑蹭到我的下巴,痒痒的,我忍不住低声笑:“别抖,就当是在打偷东西的燕子,你不是总说燕子狡猾吗?”她回头瞪了我一眼,语气带着点不服气:“燕子可没那么笨,会站着让你打,你这比喻一点都不好。”

我故意逗她:“那就当打吃燕子的大老鹰,这种坏东西,多打几枪才解气,对吧?”她被我逗得笑出声,却不小心牵动了肩伤,疼得弯下腰,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我赶紧扶住她,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想帮她缓解点疼痛。

她借势靠在我怀里,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向往:“李三,等这事完了,等咱们到了香港,你教我轻功吧?我也想飞檐走壁,不用总被你护着,我也想护着你。”我抬手拍了拍她的脑门,语气故意嫌弃:“先学会走路不摔跤再说,还想飞?等你不笨手笨脚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