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发颤,带着不敢置信:“我爹到底想干什么,连这个也碰?他以前明明说过,绝不沾这种害人的东西!”我合上箱盖,沉声说:“想干票大的,赚够钱就洗手,只是没想到,他连良心都要一起洗了,连这种断子绝孙的钱都赚。”她苦笑,眼里满是失望,像蒙了层灰:“洗手?他手上的血,早浸到手腕了,洗不掉了。”
我正把烟土往带来的布袋里装,动作尽量轻,忽听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不是青帮打手的杂乱,而是像军队一样规整,踏在地上“咚咚”响,震得人心慌。窗口突然闪过一道火光——是汽灯!我心里暗叫不好,赶紧背起小兰躲到房梁上,大气不敢喘,连呼吸都放轻了。
铁门“轰隆”一声被拉开,一队黑衣人涌了进来,个个面无表情,手里还提着枪。领头的竟是万墨林,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穿日本军装的便衣,腰间别着武士刀,眼神阴沉沉的,透着杀气。万墨林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拱手哈腰:“三井先生,货都齐了,请您验。”
那日本便衣掏出匕首,划开一包云土,放在鼻尖嗅了嗅,满意地点头,用生硬的中文说:“很好,杜老板的货,皇军信得过,质量不错。”我怀里的小兰突然抖得像风里的叶子,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肩,疼得我差点哼出声。她把唇贴在我耳边,气音几不可闻,带着颤抖:“我爹……他把货卖给日本人?”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千万别出声,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却见万墨林掏出一份契约,递到三井面前,笑得更谄媚了:“按约定,杜先生以这批货换三井家的军火,后日就能启运,绝不会耽误皇军的事。”三井笑起来,眼神阴毒得像蛇:“杜老板识趣,皇军不会亏待他,以后还有的是合作机会。”
我脑门的青筋直跳——卖烟土换军火,再回头打抗日的弟兄?这算盘打得精,也打得狠,连祖宗都忘了!小兰的眸色暗到了极点,像两潭死水,连最后一点光亮都没了,只剩下失望与冰冷。
等仓库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我才搂住小兰的腰,踩着梁木间的空隙慢慢滑下——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怕木刺勾破她的旗袍,更怕惊动暗处的耳目。脚刚沾地,她突然挣开我的手,像头失控的小兽,疯了似的冲向“庚七”木箱,抬脚狠狠一踹——木箱“轰隆”倒地,烟土滚得满地都是,银纸裹的“白面”散在其间,像撒了一地的毒,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我心头一紧,箭步冲过去捂她的嘴,指腹刚触到她的唇,她却猛地偏头,尖牙狠狠咬在我掌侧,疼得我倒抽冷气。血珠瞬间冒出来,顺着掌纹往下淌。“你疯了!”我嘶声低吼,掌侧的疼顺着胳膊往心里钻,却不敢用力推她。她松开嘴,眼泪大颗大滚下来,砸在我手背上,烫得心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崩溃的颤音:“我就是疯了!我爹卖国求荣,我跟着他,就是帮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
我怒极,一把将她按在仓库的木柱上,手臂抵着她的肩,指节却刻意收了力道——怕碰疼她还渗着血的伤口。火气压在喉咙里,声音却软了半截,连自己都没察觉带着心疼:“死容易!抹脖子、跳江,闭闭眼就完了!可活着把事掰正,让你爹回头,让这批货不落到日本人手里,才难!你要死,先还我替你挡的子弹、还我为你流的血、还我——”话到嘴边,突然卡住,心脏像被重锤撞了一下,跳得飞快,连呼吸都乱了。
“还我什么?”她抬眼,泪眼里裹着火星,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不肯放过一个字,像要把答案刻进心里。我喉结滚动,像吞了块烧红的火炭,嗓子发紧发疼,终于还是把藏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还我……还没偷到的心。”
话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愣住了,耳尖烫得能烧起来,连指尖都在发颤。她却突然破涕为笑,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像没干的露珠,伸手勾住我的脖颈,踮起脚尖,狠狠吻了上来。唇瓣相触的瞬间,我能尝到她唇上的泪咸,还有方才咬我时残留的血味,却像这乱世里唯一的甜,让人舍不得推开,只想把这瞬间攥得更紧。一吻罢,她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急促,声音带着颤却格外坚定:“李三,我跟你走,不是为了逃婚,是为了赎罪——赎我爹的罪,也赎我自己的。”
我喘了口气,胸腔里的火气全化成了软意,重重点头,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好,那就先毁了这批货,绝不让它害了中国人。”
我摸出怀里的火折,吹亮的瞬间,火光映亮小兰的眼。往烟土堆里一扔,蜡封遇火,“嗤啦”一声窜起蓝焰,火舌像活过来的蛇,顺着烟土飞快蔓延,浓烟滚滚而上,呛得人直咳嗽,眼泪都逼了出来。仓库顶上的火警铃“叮铃铃”响个不停,尖锐的声音刺破夜空,在江面上荡开回音。
我弯腰背起小兰,她手臂紧紧环着我的脖子,脸贴在我背上,呼吸轻轻扫过我的衣领,带着点发烫的温度。我踩着满地烟土往运粮滑槽冲,鞋底碾过烟土的细碎声响,在警报声里格外清晰。纵身一跃,两人顺着滑槽往下滑——风在耳边“呼呼”响,滑槽壁的木屑刮得胳膊生疼,最后“咚”的一声,重重摔进黄浦江里,冰冷的江水瞬间裹住全身。
我赶紧托住小兰的腰,把她的头抬出水面,不让她呛水。抬头望去,仓库的火舌已经破窗而出,映红了半边夜空,像给漆黑的上海滩点了盏天灯,刺眼得很。江面上的巡逻艇立刻响起哨声,探照灯的光柱扫来扫去,像要把黑夜劈开,连水波都照得发亮。
我抱着小兰,在水里慢慢漂浮,尽量往暗处躲,指尖扣着她的手腕,怕一松就丢了。火光映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眉间因疼痛蹙起的细纹,却也看见她眼里的亮,像淬了火的星星,透着不屈。“货没了,我爹知道了,一定会疯的。”她轻声说,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害怕,多了点释然,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就让他疯。”我冷笑一声,吐掉嘴里混着烟味的江水,语气里满是不屑,“他早该醒醒了,别再做卖国求荣的梦。”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我被烟熏黑的眉骨,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宝,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进来:“下一步,我们去哪?”
“去香港。”我咬着牙说,声音里带着坚定,“把丝绢交给‘东昌号’的霍老板,他专做黑货换军火的生意,帮着抗日的队伍,说不定能换我们两张船票,还能让这批货的消息,不再落在日本人手里。”她轻轻“嗯”了一声,像小猫似的应着,忽然皱起眉,倒吸一口冷气。我低头一看,她肩头的绷带又渗了血,红得刺眼,把白色的布条染得发黑。
我赶紧撕下衣襟,重新给她扎紧,指尖触到她的皮肤,凉得像冰,心里更慌了。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怕被风吹走,带着点不确定:“李三,如果……如果我活不到香港,你就……”
“闭嘴!”我捂住她的嘴,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指尖都在用力,“别胡说!老子连阎王的门都敢撬,还带不走你一个杜小兰?信我,一定能到香港,到时候带你吃遍街上的云吞面。”她笑了,眼里闪着泪,却突然咳起来,嘴角溢出血丝,滴在我手背上,烫得吓人,像烧红的针。她指尖在我掌心轻轻画了个字——“船”,又画了一颗小小的心,笔画很轻,却像刻进了我心里,连血脉都跟着发烫。我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发麻,只能用力回握她的手,让她知道我一直都在。
仓库的火越烧越大,火星子飘到江面上,像坠落的星星,连江水都映得发红,泛着诡异的光。码头上乱成了一锅粥,哭喊声、警笛声、救火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疼,没人顾得上江面上的动静——这倒是给了我们机会。我趁机拽着小兰,游到一艘日军汽艇旁,趁船上两个守卫打瞌睡,飞快解决了他们,把小兰扶进驾驶座,动作轻得像风。
马达轰鸣起来,震得人耳膜发疼,在夜里格外刺耳。我掌舵,小兰半躺在我怀里,头靠在我的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有点快,却很稳。她的血透过绷带渗出来,浸湿了我的衣襟,又顺着往下淌,把我的裤子染得通红,凉得刺骨,像贴了块冰。江面上的风像刀一样刮过来,带着江水的腥气,她缩了缩身子,抖个不停,嘴唇都有点发紫。
我脱下身上唯一干着的里衣,裹在她身上,把领口系紧,不让冷风灌进去。自己只剩一件湿透的单褂,冷风一吹,冻得牙齿打颤,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身后突然传来马达声,越来越近,几艘快艇亮着探照灯追了上来,光柱扫在我们的汽艇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喇叭里喊着生硬的中文:“停船!皇军临检!再不停,就开枪了!”
我冷笑一声,把油门推到底,汽艇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黑沉沉的江水,激起的浪花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却让人清醒。子弹“啾啾”地飞来,打穿了艇身的木板,水花溅得满脸都是,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像要把人刺穿。
“李三,我唱段戏给你听,可好?”小兰突然开口,声音被马达的轰鸣声震得破碎,却字字温柔,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带着点缱绻。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轻启唇瓣,唱的是《牡丹亭》里的句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调子有点跑,却格外动人。
我眼眶发热,吼道:“闭嘴!省点力气!到了香港,你想唱多少段,我都听你唱,还帮你打拍子!”她却笑了,头往我怀里又靠了靠,唱得更轻了,像在说悄悄话。只是咳得越来越厉害,血点溅在我手背上,烫得吓人,像烧红的针,刺得我心都疼了。我只能把船开得更快,盼着早点甩开追兵,早点到安全的地方。
眼看入海口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江风里都带着点海的咸腥味,吹在脸上,能让人松口气。可前方却突然亮起一排探照灯——光柱刺眼得很,照得江面像白昼,一艘日本海军巡逻舰横亘在江口,像一头拦路的巨兽,炮口黑漆漆的,对着我们的方向,森得吓人,连空气都跟着凝固了。
我心里一沉,猛地打舵,汽艇在浪尖上划出一道弧线,几乎要翻过去,小兰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没喊一声怕。身后的快艇趁机开枪,子弹像雨点似的扫来,“砰”的一声,汽艇的油箱被打穿,火舌瞬间蹿起,舔舐着艇身,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连呼吸都带着焦味。
艇身开始倾斜,随时会沉没。我抱紧小兰,在她耳边喊:“别怕,我带你走!”声音都在发颤,却不敢露半分慌。纵身跃进冰冷的江水里,江水像无数根冰针,扎得皮肤生疼,冷得人牙齿打颤。刚浮出水面,一个浪头如山般砸下来,带着惊人的力道,瞬间把我们拍散。
我拼命扑腾着,抓住一块漂浮的木箱板,胳膊都在发抖,却不敢松手。回头去寻小兰——黑浪翻滚,只有她那件红旗袍的影子闪了一下,像一团燃烧的火,就被一个漩涡卷了进去,很快没了踪影,连一点声音都没留下。“小兰——”我嘶吼起来,声音被浪头撕碎,连自己都听不清,只有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仓库的火光还映红着夜空,像一头咆哮的巨兽,吞噬着一切,连江水都染得发红。我趴在木箱板上,拼命往漩涡的方向划水,胳膊酸得像要断了,指尖却只抓住一截断绳——是她系头发的红绸,上面还沾着她的血,带着点玫瑰香水的味道,在江水里飘着,像一点微弱的光,却格外刺眼。
又一个浪头扑来,我眼前一黑,身体往下沉,冰冷的江水往嘴里灌。最后一丝意识里,我死死攥紧那截红绸,指甲嵌进掌心,血混着江水,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刻进骨子里:
——就算掀翻整个黄浦江,就算跟阎王抢人,就算把命搭进去,我也要把她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