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渠尽头的污水齐腰深,腐叶烂泥裹着铁锈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没脚踝时凉得刺骨,漫到腰腹又闷得像裹了层湿棉絮。我半抱着小兰,每走一步都要把脚从黏糊糊的烂泥里硬生生拔出来,血从她肩头的弹孔往下淌,一缕缕在黑水里绽开,像被揉碎的红玫瑰,妖冶得刺目,连污水都染出了狰狞的艳色。
我咬紧后槽牙,把黄金烟枪横咬在嘴里,冰凉的金属硌着牙床,泛着冷意。空出双手撕下外衫下摆,拧成粗绳死死扎在她锁骨上方——必须压住动脉,再流血就撑不住了。她痛得“嘶”了一声,却突然笑起来,染血的唇瓣弯出个倔强的弧度,眼里还闪着光:“李三,你轻点,疼。”
“知道疼还冲我挡枪?”我骂出声,喉结却是紧得发疼。方才机枪火舌喷来那瞬,她明明能往旁边躲,却偏偏侧身扑到我身前,子弹才咬了她的肩,而非我的心口。心里像被猫爪挠着痒,软话堵在喉咙里打转,最后只憋出一句:“欠你一回,回头还。”
她抬手,指尖的血珠滴在我鼻梁上,凉得像冰珠:“还的方式只有一种——带我活着去香港,少一根头发,都不算数。”
我抬脚踹开渠壁上锈迹斑斑的维修栅,铁皮“哐当”掉进水里,溅起的污水劈头盖脸打湿裤脚,腥臭味更重了。里头是间废弃泵房,霉气裹着机油味扑面而来,却意外摆着张铺了破草席的木床,墙角还堆着半盒煤油灯与火柴——一看就是巡夜人偷懒歇脚的窝点,倒成了我们的救命处。
我把小兰轻轻放平在木床上,摸黑划亮火柴,灯芯“噗”地燃起,昏黄的光映得她脸色白得吓人,连唇色都褪成了纸色,唯有肩头的血透着刺目的红。子弹嵌在肩胛里,没透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掏出随身的酒壶——还剩半壶沧州老白干,含一口猛地喷在她伤口上,酒精渗进肉里的瞬间,她浑身一颤,抬手死死咬住我的小臂,闷哼声从齿缝里漏出来,却没喊一声疼,指节都攥得发白。
我把匕首在灯焰上烧红,刃尖泛着吓人的橘光,烫得空气都发颤。深吸一口气割开创口,铁钳似的手指探进去,触到弹头时,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血珠从我的小臂渗出来。“忍忍。”我低声说,话音刚落就咬牙把弹头拔了出来,“当”的一声落在铁盘上,带着血丝的金属声在狭小的泵房里格外刺耳,惊得灯芯都晃了晃。
我浑身汗透,像刚从江里捞上来,衣衫贴在背上凉得难受。她却笑了,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眼神亮得惊人:“李三,你比德国大夫利索,就是下手太狠,跟你做贼一样,一点不温柔。”我哼了一声,用干净布条仔细裹住她的肩:“我师父说过,做贼先得学会做外科,不然自己挨了枪,连给自己取弹头的机会都没有,活不过三更。”
处理完伤口,我才有空拿起那杆黄金烟枪。灯下一照,枪身的盘龙纹镂空处还沾着暗红的血,龙嘴里的红宝石昨夜被我砸飞了,此刻露出里头中空的管芯,像个藏着秘密的小黑洞,透着神秘。
我用匕首尖往里轻轻一挑,“叮”的一声轻响,一卷薄如蝉翼的米黄色丝绢掉了出来,落在掌心轻得像片羽毛。摊开在灯前,上面用朱砂绘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标着十六铺码头附近的坐标、货船编号,墨迹还带着点陈旧的潮气,最底下还有一行小楷:“法租烟土暗仓,三月十五寅时,凭图提货。”
我脑袋“嗡”地一声——这哪是普通的烟枪,分明藏着杜月笙的暗库分布图!价值连城不说,更是催命符,谁拿着谁就是众矢之的。小兰凑过来看,眯起眼睛,指尖轻轻拂过丝绢:“我爹把他的命根子藏在这里,是想洗白前最后捞一票,然后远走高飞?”
“怕是早算到有人会抢烟枪。”我苦笑,指尖摸着丝绢上的墨迹,心里发沉,“他故意把真东西藏在枪肚里,谁偷了枪,谁就替他背这口黑锅。将来就算南京方面查起来,他也能推到‘飞贼’身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抬眸看我,眼里水光潋滟,带着点试探,又有点期待:“那你背不背?”我攥紧丝绢,指节发白,语气却格外坚定:“背,也得背你一起。”
泵房里潮冷得很,火堆只够照亮周围三尺地,往外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连风都透着寒意。我脱下单衣搭在火边烘,赤裸的上身沾着汗与血,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左肋那道蜈蚣似的旧疤格外显眼。小兰侧躺在床上,目光像羽毛似的,从我的肩滑到腰,再落到那道旧疤上,看得我浑身发烫,连皮肤都绷紧了。
“大小姐,别惦记贼肉,腥得很,没什么好瞧的。”我故作镇定地转开身,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啪”地炸起来。她嗤笑一声,却伸手轻轻抚上我的旧疤,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进来,痒得人心尖发颤:“这又是哪出英雄救美留下的?瞧着就疼。”
“沧州劫法场,救我师弟。”我拍开她的手,语气硬邦邦的,不想多提往事,“没什么美人,只有一群要砍头的糙汉子,还有满场的血。”她咯咯笑起来,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又疼得皱眉,额角渗出细汗,脸色白了几分。
我忙俯身查看她的绷带,生怕又渗了血:“别动,扯裂伤口就麻烦了。”她却突然伸手勾住我的脖颈,力道不大,却让我动弹不得,唇贴在我耳边,声音软得像要化开的糖,还带着点气音:“李三,我冷。”
我身子瞬间僵成铁板,火堆“啪”地炸出个火星,烫了我的手背。理智在脑子里喊:外面全是青帮与日军的人,天罗地网,情字最是杀人利器!可荷尔蒙不讲道理,低头时,正看见她的睫毛在火光下颤啊颤,像风里的蝴蝶,脆弱又倔强,让人没法拒绝。
我咒骂一声,扯过旁边的破毯子裹住她,把她往火堆边挪了挪,自己却往后跳开三步,拉开距离:“省点力气,天亮了还得走,没力气可逃不掉。”她撇撇嘴,小声嘟囔:“胆小贼,连靠近都不敢。”
天蒙蒙亮时,我悄悄溜出去踩点,绕着泵房转了两圈,确认没盯梢的人,才顺手从报童那里“借”了一份《申报》。头版的大标题刺得人眼睛疼——“杜府千金遭飞贼掳走,青帮发出江湖追杀令,生死不论”。旁边附了小像,小兰穿红旗袍巧笑嫣然,眉眼精致;我那张侧面剪影却是蒙着脸的,只露出一双透着贼气的眼睛,一看就不是“好人”。
“万墨林这老东西,好手段。”我暗骂出声,这是把“绑架”的罪名坐实了,往后我在上海滩,就是全民公敌,走哪都得躲着。回泵房时,小兰接过报纸,手指捏着纸边,越攥越紧,指节都泛了白,指腹把纸边揉得发皱。沉默了半晌,她忽然抬头看我,眼神格外认真:“李三,做笔交易。”
我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心里却猜着她的心思。她指着我手里的丝绢:“这批暗库的货,价值至少百万大洋。我带你去提货,你护送我到香港。货到手,你我两清,各走各路,我绝不缠你,也绝不提这段过往。”
我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读出真假——她眼里没有算计,只有坦诚。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补了一句:“放心,我杜小兰虽不是什么英雄,却也不会强人所难。除非……你自己愿意跟我有牵扯。”
我心跳漏了半拍,脸上却依旧硬气:“成交。但路上得听我的,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躲,你就得藏好,不准逞强。”她笑着伸出手,指尖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血:“拉钩,说话算话。”我嫌弃地拍开她的手:“幼稚,都是刀尖上走的人,还玩这套。”可转身往火堆添柴时,却悄悄把尾指蜷进掌心,像藏了个烫手的秘密,连指尖都透着热。
依照丝绢上的标注,暗库藏在十六铺对岸的“太古仓”,三月十五正是明日寅时——算下来,还有不到一天时间,得抓紧。我趴在地上,用炭灰在木板上画路线,线条歪歪扭扭,却清晰:“先去太古仓取货,然后在码头换船,趁天亮前的低潮期出海,这样最顺,也最不容易被发现。”
可眼下全上海都在找我们,必须先易容。我拿起剪刀,从她的长发上小心剪了一绺——她疼得“嘶”了一声,却没躲。用熬化的树胶把头发黏成假胡须,又抹了把煤灰,把一张还算俊的脸涂成了码头苦力的模样,连眉毛都染黑了。小兰看着我,笑得直抖,牵动了伤口,又疼得眼泪直流,又哭又笑的模样,格外滑稽。
“再笑,把你的牙也涂黑,让你变成黑牙小姐。”我威胁她,手里还拿着沾了煤灰的布,作势要往她嘴边凑。她眨了眨眼,眼里带着狡黠,一点不怕:“你舍得?把我弄丑了,到了香港可没人跟你做伴。”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转身去收拾东西,耳尖却悄悄红了。
午后,我偷来一艘小舢板,用布盖在小兰身上,顺着黄浦江的水流漂向浦东,混在运煤船之间,尽量不引人注目。远远就能看见太古仓黑乎乎的轮廓,像一头蹲在江边的巨兽,透着危险的气息,连空气都绷得紧。小兰靠在我怀里,呼吸轻浅,声音软软的:“到了对岸,就离自由近一半了吧?”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盘算着:这批货是老虎,我们坐的船是纸笼,弄不好就得一起沉进黄浦江,能不能到香港,还不一定呢。
夜里两点,江面上起了雾,浓得能伸手摸到水汽,连灯都照不透三尺远。我背着小兰跳上太古仓的码头,脚刚落地就赶紧躲到集装箱后面,屏住呼吸观察四周的动静——巡逻的打手每隔十分钟走一圈,手里还提着汽灯,光影晃得人眼晕。
仓库高三丈,铁门用粗铁链锁着,锁头都锈了,却在侧面留了一道运粮的滑槽,直通房顶的天窗——太明显了,像是故意留的破绽,让人心里发毛。我用钢丝小心翼翼撬开天窗的锁,先爬进去,再把小兰拉上来,动作轻得像猫。
底下堆满了木箱,洋酒、烟土、甚至还有用油布裹着的军火,分类码得整整齐齐,空气中弥漫着烟土的辛辣味,呛得人嗓子疼。我按丝绢上的标注,在最里面找到编号“庚七”的木箱,用匕首撬开盖子——里面全是用油纸裹着的云土,每一块都用蜡封得严丝合缝,外面还贴着法租界的税票,做得滴水不漏。
“杜老板真是天才,公烟私税一起赚,黑钱赚得盆满钵满。”我暗骂,这哪是暗库,分明是他的摇钱树,是用良心换的。小兰却盯着箱底,伸手抽开一层隔板,露出底下的暗格——里面是一包包用银纸裹的“白面”,比烟土更金贵,也更害人,沾了就毁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