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轮吱——呀——一声,像老鬼叹气,水门被我和小桃合力绞起。乌篷船借着暗流,地滑进漆黑隧道。船头马灯晃了两下,地灭了,只剩煤油罐里残存一点蓝火,把众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活像一群逃狱的幽灵。
我半跪船尾,右肩被子弹犁开一道沟,血顺着胳膊淌到剑柄,又沿剑槽滴进河,嗒、嗒、嗒,比更漏还准。小桃趴在我背上,呼吸烫得我后颈发痛——肩伤加枪伤,她正发着高热。火把队只剩五人,人人挂彩,弹药所剩无几。黑暗里,却没人吭声,只剩船桨拨水的,像催命的鼓。
李三,再撑两里,就能见井口。副队阿灿哑着嗓子回头,井口外是英租界垃圾场,日本人暂时不敢进。
我一声,却觉眼前发黑,血流失太快。小桃忽地动了,嘴唇贴我耳廓,气若游丝:放我下来……你自己走。
闭嘴!我吼,声音在隧道撞得嗡嗡响,老子这回不扔下女人。
她轻轻笑,像雪里漏风:你……终于肯说了。
我心脏猛地一抽——是啊,认识她三年,我总在跑、在躲、在算计,从没为谁停半步。今夜,是第一次。
船身忽地一歪,地撞上暗桩,河水地漫进来。阿灿低骂:水位涨了,鬼子在上游放闸!他抬手,冲我晃了晃马灯残柄,得弃船,走井梯!
我背起小桃,率先跳上岸。脚下是湿滑的青砖,一踩就一声,像踩在巨兽的舌头上。井梯在前方,圆木钉成,年久霉烂,踩上去惨叫。我每爬一步,肩头的血就顺着指尖滴落,在梯上留一串暗红手印。小桃呼吸越来越烫,像有人往她肺里塞炭。
李三……她梦呓般呢喃,井口……有狗……
我愣——她发着高热,竟还记挂危险。我咬紧牙,把背她的绳又系紧一圈:有狗也先咬我。
头顶,阿灿已推开井盖,冷冽的夜风灌进来,带着英租界特有的煤烟味。我精神一振,却听汪!汪!两声暴吠,接着是拉动枪栓的——
狗!不止一条,还伴着人。
我心脏猛地收紧,暗道里却退无可退。阿灿冲我打手势:三、二、一!他猛地掷出一颗烟幕弹,白烟炸开,井口顿时呛声四起。我趁机背小桃蹿出,一眼望见三条狼青正狂吠着扑来,后面是六个持枪印度巡捕,红头巾在夜灯下刺眼。
Goback!Goback!巡捕用英语吼,枪口对准我们。我抬手示意无害,却见阿灿悄悄摸向腰间——他还有一颗手雷。我心脏狂跳:英租界若死人,火把队将再无立锥之地。
忽地,一声口哨从垃圾山后传来,清脆三长两短。狼青顿时停吠,耳朵打转。巡捕们也回头——黑暗里走出一个穿风衣的女人,金发,高跟鞋,手里晃着一张硬皮证件,英语流利得像唱歌:
StndYard,teporarypass.thesenareunderbritishprote.
我愣住——伦敦警察?保护我们?
女人侧脸被路灯照亮,我认出她:艾达,伯明翰兵工厂的前任质检员,去年被开除,据说因。她竟出现在此地?
巡捕们犹豫片刻,终是收枪,牵着狗走远。艾达冲我抬下巴,声音低而急:A-314,sute,tenoclock.whiteLotsent.
白萍?她竟早布下洋钉子?我心脏地一声,像被线猛地一拽。
艾达领我们穿过垃圾场,钻进一栋废弃烟草仓库。铁门合拢,她点亮汽灯,黄光照出一屋子人——竟有二十多,穿工人装、学生装,甚至还有戴圆框眼镜的印度小伙。墙角堆满木箱,箱上刷着birghaSallArs,一股机油味。
阿灿低声解释:火把队外围,英租界工党小组,专帮咱们运枪。
艾达踢开一只木箱,露出里头的驳壳枪、子弹,甚至两挺轻机枪,全涂着新枪油。她冲我抬下巴:Yourdysaid,youllhesetonight.
我喉咙发干:我欠她多少钱?
艾达笑,露出虎牙:Shepaidwithherblood,notpounds.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sutefloorpn,guardshift,safebation——allside.And——她忽然压低声音,Sheaddedaprivatessage:ifshedies,burnherbody,scattertheashesthads.
我心脏猛地一紧,像被铁丝勒住。白萍把遗言都备好了?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仓库里生起汽油桶火,众人围成一圈,给伤口上磺胺、灌烧酒。我肩上的贯穿伤被艾达缝合,针像蚂蚁咬,我咬牙不出声。小桃躺在门板拼成的担架,高热让她神志模糊,却死死攥住我手,指甲掐进我肉里,像怕我跑。
“李三……”她声音哑得不成调,“别去……领事馆……那是……笼子……”
我俯身,把额头贴她额头,烫得吓人。我低声哄:“先治病,其他别管。”
她却摇头,泪从眼角滑进鬓角:“白萍……在利用你……她……不想活……”
我心脏猛地一抽,像被冰锥扎。我抬眼,看见艾达立在火光外,冲我抬腕——表针指向八点,离舞会开场只剩一百二十分钟。
我低头,给小桃掖好被角,起身要走,她却猛地抓住我手,用尽力气:“回来……我等你……吃糖葫芦……”
我喉咙发紧,像塞了火炭,点头:“十串,最大最酸。”
八点一刻,我换上艾达给的侍应生制服,黑裤白衫,领结硬得像纸板。肩上被绷带勒紧,动作一大就渗血,我却顾不得。阿灿和另一队员扮成厨工,推餐车,车上层是酒菜,下层是拆开的机枪零件。艾达自己则穿礼宾长裙,金发高挽,像一株冷艳的象牙。
我们分乘两辆福特轿车,沿租界河边走。车窗摇下,夜风带着汽油味,也带着远处舞会的乐队声——萨克斯吹的是《樱花华尔兹》,软绵绵,却像绞索,套在我脖子上。
我低头,看掌心——那枚“火”铜钱,被血染透,却愈发清晰。白萍的遗言、小桃的泪、艾达的枪,全压在这小小铜钱上,沉得我抬不起手。
九点五十五,车停在领事府后巷。铁花门内,灯光如昼,绅士淑女举杯谈笑,旗袍与燕尾服交错,像一池五彩锦鲤。我却知道,池底藏着网。
艾达递给我一只银托盘,上置香槟,她低声道:“Yourtarget,A-314,二楼书房,密码已给你。whiteLotwilletyouatthebalyattenthirty.Ifshestebyfiveutes——”她顿了顿,蓝眼睛闪过一丝不忍,“Goalone,anddontlookback.”
我点头,托香槟,步上台阶。肩上在跳,像提醒我:此去无归。
舞会大厅金碧辉煌,穹顶绘着天使与樱花,讽刺至极。我低头,借托盘掩护,穿过人群。香槟背影里,我看见白萍——
她穿月白旗袍,绣血色樱花,乌发高挽,像从火里走出的幽魂。她挽着英国领事的臂,笑得风华绝代,却抬眼,冲我轻轻一眨。那一瞬,我心脏像被线猛地一拽,疼得几乎握不住托盘。
我低头,快步上楼。书房门口,卫兵查邀请函,我递上,手心全是汗。卫兵放行,我闪身入内,反手锁门。
书房古旧,壁炉生着火,一只老式保险箱嵌墙,铜牌上正是——A-314。我蹲下,按信封密码:左右右左,三次,锁舌“咔”地弹开。
箱内,一叠文件,最上页,是英文合同:
“deliveryof3,000SakuraSwordstoIperialJapaneseAry,adebirgha,date:1925.3.15,Siganaka&Sith”
“剑到津,先赐曹,以安华心,
再运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