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前的晒场上早摆开了阵仗:最中间是棵两人合抱的老桑树,树下供着蚕神娘娘——说是娘娘,其实是位穿素衣的女子塑像,怀里抱着蚕匾,慈眉善目。两边是各家的蚕花担子,竹编的匾里堆着新摘的野菊、楝花,最显眼的是沈家的白茧串,足有尺把长。
阿婆,蚕神是谁呀?阿巧帮着摆供品,见几个小媳妇凑在一起嘀咕。
说是轩辕黄帝的元妃嫘祖,阿婆往香炉里添了把沉香,可咱们乌镇人更信,是从前有位姑娘为救染坊的蚕农,自己染了僵病,死后成了仙。她指了指塑像脚边的陶瓮,你看那瓮里装的不是别的,是去年收的蚕沙,每年祭蚕神都要换新的,说是给娘娘暖脚。
锣鼓响起来。主祭的老族长上了香,开始念祝文:维我蚕乡,岁序轮回......阿巧跟着念,忽然发现祝文里有句愿蚕花娘娘护我乡邻,茧如雪,丝如泉,竟和她课本里学的民为邦本一个意思。
轧蚕花的队伍出发了。阿婆攥着阿巧的手,走在最前头。蚕房的门楣上挂着艾草和菖蒲,阿婆先用艾草扫了扫门槛,才领她进去。
蚕房里暖烘烘的,飘着桑叶的清香。上百张蚕匾整整齐齐排着,最里面的几张已经铺了淡绿色的蚕卵,像撒了把碎翡翠。阿婆取出传了九代的鹅毛扇,轻轻扇了扇:小蚕怕闷,得常通风。
来,轧蚕花。阿婆递给阿巧一根新砍的桑枝。按照规矩,未婚姑娘要先轧自己的蚕种纸。阿巧颤抖着接过,学着阿婆的样子,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桑枝扫过蚕种纸的瞬间,她听见细微的声,像春蚕食叶,又像谁在耳边低语。
阿巧轧得真齐!旁边的巧珍嫂子笑着夸,明年准能养出三眠蚕。
轧完蚕花,要把蚕种纸供在蚕神像前。阿巧捧着纸经过晒场时,看见几个扛摄像机的游客正对着蚕花担子拍。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姑娘举着话筒问:大妈,现在年轻人还信这个吗?
巧珍嫂子把最后一串蚕花别在姑娘鬓角:信不信有啥要紧?你看这蚕花,戴在头上是景,记在心里是根。我家闺女在上海做设计师,去年寄回的丝巾,图案就是她奶奶教的蚕花纹。
阿巧心头一热。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速写本——这几天她偷偷画了蚕房的结构、蚕神的衣纹,还有阿婆轧蚕花时的侧影。或许校长说的文创,不该是卡通蚕宝宝,而是把这些老讲究、老手艺,变成能摸得着的温度。
轧蚕花后的第七天,春雷炸响了。
阿巧被阿婆的咳嗽声惊醒。老人蜷在蚕房的小床上,额头发烫,手里还攥着半本《养蚕图谱》。茧......要化了......她喃喃着。
阿巧这才发现,蚕房温度不对。前几日倒春寒,阿婆怕小蚕冻着,烧了炭盆,可今早炭盆灭了,窗户又没关严,冷风灌进来,最里面的几张蚕匾上,蚕宝宝缩成一团,连桑叶都不肯吃。
快烧热水!阿巧慌了手脚。她记得《养蚕图谱》里说过,蚕遇风寒要熏烟提温,可具体怎么操作?她翻出阿婆的老药箱,找出艾绒和柏树枝,按照记忆里的法子,在蚕房角落点燃。烟雾缭绕中,她看见阿婆床头的相框——那是太外婆的照片,穿月白衫子,鬓边别着蚕花。
不能输......阿巧咬着牙,把桑叶一片片擦净,又用羽毛轻轻拨弄蚕座。蚕宝宝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慢慢蠕动起来,爬向新鲜的桑叶。
三天后,蚕房总算稳住了。阿巧熬红了眼,阿婆的烧也退了。老人坐在蚕匾边,摸着重新泛绿的蚕宝宝,突然笑了:我家阿巧,到底是蚕娘的种。
那天夜里,阿巧翻出《养蚕图谱》最后一页。那是太外婆的笔迹:吾孙巧儿,若见此卷,当知蚕事非独为衣食,更在传心。丝可断,艺不可绝;人可散,根不可断。
她终于懂了。奶奶守的不是几张蚕种,不是老掉牙的仪式,是一辈辈蚕娘用体温焐热的希望——希望桑田永远青,希望茧子永远白,希望那些关于勤劳、关于传承的故事,永远不会断线。
今年乌镇的文旅项目启动了。阿巧设计的文创不是卡通蚕宝宝,而是蚕花十二时辰:从轧蚕花的清晨,到采茧的黄昏,十二幅手绘图配着老蚕娘的口述,印在丝绸手帕、笔记本封面上。
开幕式那天,阿婆戴着新扎的蚕花簪,坐在主宾席。台上播放着阿巧拍的纪录片:蚕房里的晨昏,蚕娘的手,还有那盒《养蚕图谱》在镜头下缓缓展开。
我们不只是在卖丝绸,阿巧对着话筒说,我们在卖一段会呼吸的历史。
散场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拽住她的衣角:阿姨,我能戴戴蚕花吗?阿巧蹲下来,从篮里取出一串白茧蚕花,轻轻别在她鬓边。小女孩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奶奶说,戴了蚕花,长大就能像蚕娘一样厉害!
河面上,乌篷船载着新的蚕种出发了。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是阿婆教的蚕花谣:蚕花娘娘下凡来,撒下白米养婴孩;小蚕宝宝快吃叶,长大结茧报春来......
几年后,乌镇的蚕桑文化在阿巧等人的努力下声名远扬。一天,阿巧收到一封来自国外的邮件,是一位研究东方文化的学者,想深入了解乌镇的蚕桑习俗,还希望能将《养蚕图谱》的部分内容翻译成外文出版。阿巧激动不已,和阿婆商量后,决定邀请学者来乌镇实地考察。学者到来后,被乌镇的蚕桑文化深深震撼,尤其是《养蚕图谱》。在学者的帮助下,乌镇的蚕桑文化走出国门。阿巧也接到更多设计邀请,她将古老的蚕桑技艺与现代时尚元素结合,设计出一系列惊艳的作品。而每年的轧蚕花仪式愈发热闹,越来越多年轻人参与进来。阿婆看着这一切,脸上满是欣慰,拉着阿巧的手说:“咱们蚕花的根,算是稳稳地扎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