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青竹村像块泡发的旧布,石板路泛着青黑的潮气,屋檐滴水在青石缸里敲出闷响。我蹲在奶奶的老屋门槛上,看雨水顺着瓦当淌成细流,手里攥着那枚铜钥匙——是奶奶咽气前攥得几乎变形的东西,临了突然松开手,滚到我脚边。
小棠,莫碰那箱子。三天前送终时,二伯抖着嘴唇叮嘱,你奶奶走前说,那是给她的,要等她闭眼了才许开。
可此刻箱子就搁在堂屋供桌下,锁孔里塞着半截红绳,像道没擦净的血痕。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钥匙插进锁眼的瞬间,听见一声,像是某种东西裂开了。
箱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叠黄纸叠成的小鞋,最上面那只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还有本硬皮笔记本,封皮写着守棺日记,墨迹晕开,像滴干涸的血。
翻开第一页,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奶奶不识字,这些字是谁写的?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廿八。王媒婆带着后生来,说要给村东头李屠户家的小闺女说亲。那闺女我见过,叫春枝,总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编草环......
雨声突然大了,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我抬头,看见供桌上的白蜡烛腾起幽蓝火焰,映得两个字泛着冷光。
青竹村的规矩,外姓人死后不能进祖坟,得停在村西乱葬岗。但奶奶的棺材却停在自家院里,二伯说这是——可守灵该挂白幡,该有孝子披麻,奶奶的丧事却静得反常,连村主任都没来。
你奶奶不是善终。半夜我被响动惊醒,堂屋门虚掩着,二伯蹲在门槛上抽烟,火星子在黑暗里明灭,四十年前,她亲手把个人封在老槐树底下。
老槐树在村口,要三个人合抱。我小时候常去树下玩,树洞里总塞着小孩的零嘴,大人们说那是树神爷爷收的。
春枝那闺女,跟野汉子跑了。二伯的烟锅子在地上磕出火星,后来怀了孕回来,村里说要沉塘。你奶奶拦着,说愿意替她守着。后来春枝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
所以奶奶把春枝封在槐树下?
二伯猛地抬头,眼睛在黑暗里发亮:不止!你奶奶成了守棺人,要替春枝守着她的。每年清明、七月半,得去槐树下烧纸,得念春枝姑娘,我替你守着......
窗外炸响一个炸雷,我看见堂屋墙上映出个影子——穿月白衫子,头发上别着草环,正踮脚够窗沿。
我逃也似的回了城,可三天后接到二伯电话,声音发颤:小棠,你奶奶的棺材......自己挪动了。
赶回去时,院子里的柏树都歪着脖子,奶奶的黑漆棺材斜倚在墙根,棺盖裂开条缝,露出里面半截红绸。
守棺人要是跑了,棺材里的东西就会找替死鬼。二伯往地上撒了把糯米,你奶奶走前说,要是有一天她守不住,让你......
话没说完,院外传来童谣声:槐树下,草环戴,谁家姐姐哭回来......
我顺着声音跑出去,村口的槐树下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发间别着草环。她转身对我笑,脸却像泡发的馒头,五官模糊成一团。
小棠姐姐,她的声音像两片破锣相撞,我冷,要烧纸。
老辈人说,青竹村的槐树是明朝的镇邪树,当年闹瘟疫,道士把这棵树说成镇妖桩。可现在,树底下埋着的,怕不是什么妖,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