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磐不卑不亢,应对得体,将从蝗灾到围城,从抗税到求生,条分缕析,娓娓道来,既陈困难,亦表忠忱,言谈间不忘提及杜明远舍官保民之举,以及全县军民同心抗敌之志。赵汝明听着,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却轻轻敲击桌面。
“石守备所言,本官已知之。然则,抗旨不遵,终是事实。朝廷法度,不可废弛。”赵汝明语气转冷。
石磐叹息一声,示意老仆将酒坛搬上:“大人明鉴。平安县之苦,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下官知大人公务繁忙,身心俱疲,特备薄酒一壶,乃本地土产,虽粗劣,却胜在醇烈,聊为大人驱寒解乏,亦算下官一片心意。公务再忙,亦需张弛有度。”
酒坛泥封拍开,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赵汝明鼻翼微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语气稍缓:“哦?平安大曲?倒是有所耳闻。”
“乡野浊酿,恐难入大人尊口。”石磐亲自斟满一大海碗,双手奉上,“下官先干为敬,谢大人拨冗相见!”说罢,仰头将一碗烈酒灌下,辣得眉头微皱,却面不改色。
赵汝明见石磐如此爽快,也来了兴致,端起碗尝了一口,赞道:“嗯!果然烈而不燥,回味甘醇!好酒!”几碗酒下肚,赵汝明的话匣子渐渐打开,从京中风物谈到官场趣闻,但一触及“星变案”和平安县现状,便立刻缄口,警惕性极高。
石磐心中暗急,知常规劝酒难以奏效。他心一横,再次举碗,语气带着几分悲凉:“大人,实不相瞒,下官自幼失怙,身世飘零,幸得杜公与平安百姓收留,方有今日。如今眼见乡土遭难,乡亲受苦,心如刀割!这碗酒,不敬天地,不敬鬼神,敬的是这多灾多难的土地,敬的是那些饿死也不肯背叛朝廷的百姓!”言毕,又是一碗见底,眼眶已然泛红。
赵汝明似有所动容,叹道:“石守备忠义,本官钦佩。然则……唉,朝廷亦有朝廷的难处。有些事,非人力可为。”他又饮一碗,已有七八分醉意。
石磐看准时机,压低声线,如同倾诉秘密般:“大人,您是从京城来的明白人。下官斗胆问一句,那‘星变案’……究竟是何禁忌?为何时隔多年,仍如影随形,连平安县这偏远之地亦受牵连?莫非……真如传言所说,涉及……宫闱秘辛?”他一边说,一边又为赵汝明满上。
赵汝明醉眼朦胧,闻言身体一僵,四下张望,见无旁人,才凑近石磐,带着浓重酒气道:“石……石兄弟,你……你既问起,老哥我……便跟你说句体己话。那案子……水深得很!牵扯……东宫旧事!一面……一面镜子!仁寿宫的镜子!照过的人……都没好下场!你爹石坚……就是沾了那玩意……当今……那位……”他指了指天,声音更低,“最恨人提这个!所以……赵光弼才……死死咬住不放!你们……麻烦大啦!”
“镜子?什么镜子?”石磐心脏狂跳,追问道。
“嘘!”赵汝明手指抵唇,神神秘秘,“一面……铜镜……背后……刻着……凤……凤凰……还有……字……是……是那位……还是王妃时……的……旧物……好像……记录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爹……不知怎的……拿到了……就成了……催命符……详情……我也不知……卷宗……是绝密……”他说着,脑袋一沉,伏在桌上,鼾声大作。
石磐立刻示意老仆帮忙,将赵汝明扶到榻上安歇,自己迅速检查其随身物品,在一只上了锁的公文袋缝隙,依稀看到“星变案”、“东宫”、“镜鉴”等字样,却无法取出。他不动声色,退了出来,对驿丞道:“大人醉了,好生伺候。”随即带着老仆,连夜返回平安县。
次日晌午,赵汝明从宿醉中头痛欲裂地醒来,依稀记得昨夜与石磐喝酒,似乎说了许多话,具体内容却模糊不清。他心中一惊,急忙检查随身物品,未见异常,才稍稍安心。驿丞来报,石守备已离去,留话请大人保重身体。赵汝明揉着太阳穴,心中惊疑不定:昨夜到底说了什么?那石磐,是真性情,还是……在套话?他唤来亲随,低声吩咐:“去,仔细查查,昨夜石磐走后,可有何异动?还有,平安县近日可有陌生面孔,尤其是……与京城有关联的?”
石磐带回的消息,让杜明远、石钰等人既振奋又担忧。振奋的是,终于确定了“镜子”的存在及其与东宫、与当今皇后的关联;担忧的是,此事牵扯如此之深,钦差已然起疑,下一步必将更加凶险。赵汝明酒后的“真言”,在法律上毫无效力,甚至可能被反诬为“构陷”。但这看似荒诞的“酒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真相的、却也更危险的门。这靠烈酒换来的零星线索,能否成为翻案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