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风陵渡。
所有人都认为,林太傅这次陷入了她自己亲手编织的罗网,进退维谷。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新一期《明月日报》,悄无声息地铺满了大周的街头巷尾。
这一次,头版没有檄文,没有故事。
只有一份来自“律法审议司”的正式公文,黑纸白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大周律法审议司关于<大周子民权利法案>第一条之司法解释(第一号)》。
寥寥数行标题,却让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公文不长,却字字重若千钧。
它并未修改《权利法案》的任何一个字,而是对其核心内涵,做出了权威的、补充性的阐释。
“……《权利法案》第一条所确立之‘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原则,乃新法之基石,神圣而不可动摇。此原则旨在保护公民个人之正当财产,免受任何非法之侵害。”
“然,个人之权利,并非毫无边界。”
“大周乃全体子民之大周。当国家为全体子民之共同福祉,即‘公共利益’,需兴办国防、交通、水利、教育等重大工程时,此‘公共利益’,其位阶高于个体之私利。”
“基于此,朝廷为‘公共利益’之目的,有权依法征用个人之财产。此权力,谓之‘国家征收权’。”
读到此处,京城别院内,黄佑德身旁的枯瘦老者发出一声嗤笑。
“到底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说什么法案如山,最后还不是一句话,想拿就拿!”
“绕了这么大一圈,终究是换汤不换药的强抢!”
然而,黄佑德没有笑。
他死死盯着报纸的后半段,浑浊的老眼一瞬间收缩如针。
脸上的讥讽,一点点凝固,最终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
公文的后半段,详细规定了“国家征收权”的行使程序。
那是一套他们闻所未闻,苛刻到近乎自缚手脚的程序。
“第一:公开听证。征收发起方(即官府),必须于征收地举行公开听证会,向所有利益相关人及公众,详尽阐述该工程之必要性、紧迫性,并接受质询。听证会需由律法审议司派员监督,以证明其确属‘公共利益’范畴。”
“第二:独立评估。被征收财产之价值,不得由官府单方决定。须由产权人与官府,于本地商会、匠人行会备案的‘独立评估师’名录中,共同随机抽选三至五名评估师,组成评估小组。最终价值,取其平均值。”
“第三:公平补偿。补偿款项须以‘公平市场价’为基础,一次性足额支付。支付方式,可选四海银行银票,亦可选同等价值之城市房产或国有土地。补偿必须在产权转移之前,全部到位。”
“第四:申诉权利。产权人若对‘公共利益’之认定,或对补偿金额有异议,皆有权向上一级律法审议司提起申诉。终审判决下达前,征收程序暂停。”
这份“司法解释”,如同一台冷酷而精密的钢铁天平。
一端,是国家的“公共利益”。
另一端,是公民的“私人财产”。
它不偏袒任何一方。
它只是用一套前所未有的、严谨到可怕的程序,为双方的博弈,划定了一个清晰、公正、无可辩驳的场域。
它向全天下宣告:国家的权力不是无限的,必须关进程序的笼子。而个人的权利也不是绝对的,必须在公共利益面前,依法做出让步。
风陵渡,范家大宅。
家主范老爷子捏着报纸,指节已然发白。
他身旁那位从京城请来的金牌状师,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湿了衣领。
“老师……这……这……”状师的声音都在发抖,“林黛玉她……她没有推翻法案,她把我们的路……全都堵死了!”
范老爷子怎会不明白!
他们的全部策略,就是把事情拖入“要脸还是要地”的道德泥潭,逼林黛玉要么撕破脸皮,要么灰头土脸。
可林黛玉根本不入这个泥潭!
她直接将一个“要不要脸”的道德问题,变成了一个“值多少钱”的算术问题!
去公开听证会上,跟朝廷辩论“京北铁路”不算“公共利益”?
那是茅厕里点灯——找死!
全天下的百姓都会用唾沫淹死他们!
接受独立评估和公平补偿?
那他们囤积土地、待价而沽、企图敲诈朝廷的如意算盘,便彻底落空!他们能拿到的,只是一个“公平”的市场价,与他们吞天噬地的欲望相比,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
最致命的是,这条路一开,他们内部那脆弱的联盟,瞬间就会土崩瓦解。
果然,当天下午,消息就来了。
联名上告的十几户地主里,已有三家,悄悄派人去了府衙,表示愿意“协商解决”,并且主动申请“独立评估”。
既然敲竹杠发横财的指望没了,那还不如早点拿钱走人,卖朝廷一个顺水人情。再跟着范家硬顶,万一被扣上“恶意阻碍国家建设”的帽子,那可就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
“一群……见利忘义的蠢货!”
范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此时,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爷!不好了!北静王府的……总管来了!”
范老爷子一愣。
北静王……他来干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一个身着锦衣的身影已昂首阔步而入,正是北静王府总管。
他脸上挂着居高临下的微笑,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范老先生,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