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停下脚步,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他。
贾宝玉。
这个她前世爱了一生,恨了一世,为他流干了所有眼泪的男人。
此刻,像一条被世界遗弃的野狗,躺在这片属于他的废墟里,苟延残喘。
而她,身着御赐的二品副总督官服,云纹金线在灰败的背景下熠熠生辉,华贵得不似此间之物。
天与地,云与泥。
这反差,是一把无声的刀,将两人之间最后的血脉,割得干干净净。
宝玉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清冷如月、不染纤尘的脸,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双已经烂得看不出颜色的手。
他忽然笑了。
笑声干涩沙哑,像两块破瓦在摩擦。
“林妹妹……”
他开口,嗓音里全是碎裂的砂石。
“你赢了。”
没有指责,没有怨恨,甚至没有疑问。
只有认命。
彻底的、输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认命。
“你说得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力不从心,最后只能更狼狈地滑靠在枯死的树干上。
“我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呵呵……读了那么多书,却连自己的家都护不住。”
“护不住老太太,护不住老爷太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句鬼魂般的呢喃。
“我谁也护不住。”
黛玉的心,没有一丝波澜。
曾经,他的一颦一笑,都能在她心湖里掀起万丈狂澜。
此刻,听着他这番迟到了整整一世的忏悔。
她只觉得,无趣。
那些纠缠了两世的爱恨,那些午夜梦回的不甘,在这一刻,被风一吹,彻底散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缓步上前。
荷包递到他眼前,没有一丝温度。
宝玉的视线黏在那荷包上。
上面用银线绣着几竿瘦竹,是他从未见过的凌厉样式,却带着独属于她的清冷气息。
“拿着。”
黛玉开口,声音很轻,像冰。
“里面的银票,够你下半辈子当个富家翁。”
“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活下去。”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张被污垢和泪痕糊住的脸,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如刀刻。
“贾宝玉。”
“好好活着。”
不是“宝哥哥”。
也不是“二哥哥”。
是“贾宝玉”。
这三个字,是一道天堑,将过去所有的一切,彻底斩断。
这是告别。
更是审判。
宣判他们之间,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黛玉说完,便收回手,转身。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裙摆划过地上的碎瓦,带起一片细微的尘埃,仿佛只是随手打发了一个路边的乞丐。
决绝,干脆。
再无回头。
宝玉僵硬地伸出手,接住了那个飘落的荷包。
荷包上,没有她指尖的余温。
只有属于丝绸的、冰冷的滑腻。
那冰冷,却烫得他整颗心脏都在痉挛。
他看着她纤弱却挺拔如剑的背影,消失在倒塌的院墙外。
终于。
他再也撑不住了。
他将那个荷包死死攥在胸口,脸深深埋进膝盖,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起初是压抑的、痛苦的抽噎。
随即,化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哭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冲撞回荡,惊起了一群在瓦砾中觅食的乌鸦,扑棱棱飞向天空。
他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锦绣过去而哭。
也为这个看不见一丝光亮的绝望现在而哭。
更是为了那个,被他彻底失去的,他永世也够不着的,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