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公里与零公里(二)
九月开学第三天,周溪在教师花名册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地名——家庭住址栏写着“张家界市桑植县洪家关乡”,像一枚忽然射回枪膛的子弹。
新来的特岗教师叫林小雨,报到时裙摆沾着星点泥浆。“从桑植过来堵车了,”她掏出一包糍粑当见面礼,“老乡老师好,这是妈妈硬塞的。”
周溪接过还温热的桑植糍粑时,看见她指甲缝里嵌着未洗净的白垩粉——那是桑植特产石膏矿的印记。四百公里外的故乡,突然以具体的身形站在了面前。
“周老师也是桑植人?”林小雨眼睛亮起来,“那您知道镇小门口那家三下锅吧?我出发前还去吃了......”
话头被上课铃切断。周溪看着她抱着一摞新教材奔向三年级教室,马尾辫甩动的弧度让他想起故乡的油桐花枝。
变故发生在黄昏时分。
周溪批改作业时听见压抑的抽泣。循声找到纪念馆后墙,发现林小雨正对着手机哽咽:“妈真的不严重吗?你拍视频我看看......”
暗红色的砖墙上,蔡畅故居的铭牌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周溪默默退回食堂,把母亲刚寄来的枞菌油炒香,下了一锅桑植宽粉。
“尝尝,洪家关的做法。”他把碗推给眼睛红肿的林小雨。
辣油滚过喉咙时,她突然打开话匣子。母亲采药材摔伤了腿,弟弟明年要高考,特岗工资比县城少八百......最后筷子停在半空:“周老师,您去年这个时候,怎么熬过来的?”
蝉声突然汹涌如潮。周溪望向窗外,看见陈伯正在给纪念馆的松树浇水,动作慢得像在抚摸时光。
“带你去个地方。”
蔡和森用过的旧书桌抽屉深处,躺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林小雨翻开第一页:“1992年9月15日,学生送来自家种的凉薯,甜得想起母亲......”
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工整,记录着某个桑植青年在双峰的全部挣扎:被学生方言难倒的课堂,深夜饿醒时想念的腊猪头,某个孩子送野莓来的瞬间温暖。最后几页写着:“今日家书称父亲咳喘加重,恨不能插翅而归。然毕业班期中测验在即,蔡家兄妹故事当温习——走回来比走出去更难。”
林小雨指着一处墨迹晕染的角落:“这里好像哭过。”
“陈局长当年写的。”周溪指向窗外,“现在他是双峰教育界的定海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