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我放在围裙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那震动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屏幕上,一个陌生的、归属地显示为广东东莞的号码,正在疯狂地闪烁跳跃。
公公换鞋的动作顿住了,手停在门把手上,没有回头,背影却瞬间绷紧,如同凝固的雕像。
张海也猛地抬起了头,目光死死地钉在我手中的手机上,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种近乎恐惧的紧张。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口袋里那部小小的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执拗地震动着,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鸣声,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毒蜂,疯狂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这陌生的号码,来自遥远的广东东莞,在这个决定性的清晨,像一个不祥的预兆,悬在了这个家摇摇欲坠的屋顶之上。
公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动作僵硬,仿佛生了锈的机器。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手中的手机屏幕,那闪烁的“广东东莞”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浑浊的瞳孔深处。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握着布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粗糙的布料撕碎。那里面装着的,是他赴刑场般的决心,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钉在了原地。
张海也站了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接……接啊!”
那嗡嗡的震动声,如同擂鼓,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下了接听键,同时点开了免提。冰冷的电子音瞬间在死寂的客厅里扩散开来。
“喂?”我的声音绷得发紧。
电话那头,短暂的电流杂音之后,一个年轻男人嘶哑、急促、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猛地冲了出来,像失控的火车头,带着巨大的恐慌和绝望:
“嫂子?!是嫂子吗?!我是张洋!我哥在不在?爸呢?!爸在不在?!快!快让爸接电话!”那是张海弟弟的声音,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跳脱和活力,只剩下被恐惧撕裂的变调。
公公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几乎是扑了过来,枯瘦的手一把抢过手机,动作快得与他平日的迟缓判若两人。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的嘴唇哆嗦着,对着话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惧:“……洋子?……是洋子?!咋了?!出啥事了?!你慢慢说!慢慢说!”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手机外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像扭曲的蚯蚓般凸起跳动。
电话那头,张洋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冲破听筒:“爸……爸!完了!全完了!钱……钱没了!我们的钱……全他妈没了啊!!”他发出一声崩溃般的嚎叫,那声音尖锐刺耳,像钝器刮过玻璃,“那个王八蛋!那个姓刘的工头!他卷款跑了!卷了所有人的血汗钱!跑了!!我们……我们这大半年白干了!一分钱都没拿到啊爸!一分钱都没了!!”张洋的声音彻底被汹涌的绝望和痛哭淹没,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撕心裂肺的呜咽,“首付……首付全完了……婚……婚结不成了……她家……她家肯定要黄……爸……我怎么办啊……我……我……”
“轰”的一声!
公公手里的手机,连同那个紧攥着的、装着存折和身份证的深蓝色旧布袋,一起重重地砸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钝响。手机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张洋那绝望的哭嚎戛然而止,只剩下死寂的忙音。
公公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泥塑木雕。他脸上的死灰之色瞬间褪尽,转而涌上一种极不正常的、骇人的潮红。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可怕地向外凸着,死死盯着地上那碎裂的手机和散落的布袋,瞳孔里最后一丝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挣扎,然后骤然熄灭!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只枯瘦的手猛地抬起来,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活活抠出来!
“呃……呃……”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怪异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气般的声响。
然后,在张海和我惊恐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公公那高大的、曾经像山一样支撑着这个家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斧猛然劈倒的朽木,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轰然栽倒下去!
“爸——!!!”
张海发出了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目眦欲裂,整个人像炮弹一样扑了过去。他试图去接,但公公倒下的速度太快、太猛了!沉闷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公公的身体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头偏向一边,眼睛依旧可怕地圆睁着,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瞳孔却已经彻底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脸上那抹骇人的潮红迅速褪去,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灰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碎裂的手机屏幕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张洋那绝望的哭嚎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着冰冷的回音。地板上,那本深红色的存折,从散开的蓝色布袋里滑出了一角,封面上烫金的“储蓄存折”四个字,在冰冷的晨光里,闪烁着一种讽刺而冰冷的微光。
张海扑倒在公公身边,双手颤抖着,徒劳地去探他的鼻息,去摇晃他毫无反应的身体,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爸!爸你醒醒!醒醒啊!爸——!”他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撕心裂肺。
我僵立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沾着米汤的木勺。勺柄冰冷的触感刺穿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眼前的一切像一幕无声的慢镜头——丈夫的崩溃嘶吼,地上那毫无生气的躯体,还有那本滑出的、象征着老人一生节俭、责任和最终悲剧的深红色存折。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空洞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得要将人压垮。
那三十万……那个决定……那个清晨的电话……还有此刻地上无声无息的老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冰冷的早晨,轰然坍塌,碎得再也无法拼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