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四)(278)(2 / 2)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笔挺毛料西装、皮鞋锃亮、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个夹着皮包的年轻人。男人自称王建军,是市里搞建筑的大老板,论起来,和老王家祖上还沾着点亲。他脸上堆着热情的笑,说话滴水不漏,一口一个“三太公”,恭敬得很。

寒暄几句,王建军道明了来意。原来他看中了市郊一块地皮,想贷笔巨款搞个大项目。银行那边流程卡住了,需要点“硬货”抵押增信。

“三太公,您是活神仙,十里八乡谁不认您这块金字招牌?”王建军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热,“是这样,我家祖坟,就在凤凰岭东坡那片老坟场里。我想请您老辛苦一趟,去给看看。不用您费心寻龙点穴,就……就请您在文书上签个字,按个手印,证明我家那祖坟,是您老早年亲自点的‘龙兴之地’、‘发家宝穴’!有了您这个认证,银行那边,肯定一路绿灯!”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那年轻人立刻打开鼓鼓囊囊的皮包,露出里面几大捆崭新的“大团结”(百元钞),红彤彤一片,晃人眼睛。

“三太公,这点小意思,给您老买点补品,添件新衣裳!事成之后,还有重谢!”王建军笑容可掬,眼神里却闪着精明和不容拒绝的光。

土屋里一时静了下来。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三太公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旧竹椅上,手里捻着几粒黄豆,浑浊的目光落在王建军那身笔挺的西装和油亮的大背头上,又缓缓移向那皮包里露出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崭新钞票。他没看那钱,反而抬眼,透过敞开的木门,望向远处凤凰岭起伏的轮廓。那沉默,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王建军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催促道:“三太公?您看……这也就是您老人家抬抬手的事儿!帮帮晚辈,也是给咱们老王家长脸不是?”

三太公终于动了。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屋里的人,望着凤凰岭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苍凉:

“地仙不说假话。”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从地里抠出来,沉甸甸的,“你家的坟,埋错了地方。那是个‘困龙浅滩’的局,不损后人丁口,就算祖上积德了。‘龙兴之地’?那是要遭天谴的。”

王建军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抽了一耳光。他猛地站起身,西装都起了皱,声音也拔高了,带着气急败坏的怒意:“你……你这老……老叔!怎么这么死脑筋!这都什么年代了!有钱不赚?你守着那点老规矩能当饭吃?我这是给你送钱!送富贵!”

三太公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王建军,那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对方因羞怒而扭曲的脸,不起一丝波澜。

“富贵?”他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像是苦笑,又像是彻底的漠然,“沾了地脉根的人,命里担不起那东西。”他不再看王建军,慢慢走回竹椅坐下,重新捻起他的黄豆,仿佛眼前这西装革履的“大老板”和那红彤彤的钞票,只是掠过眼前的一阵风。

王建军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三太公,嘴唇哆嗦着,半天憋出一句:“老顽固!不识抬举!”他一把抓起皮包,狠狠剜了三太公一眼,带着一脸晦气的跟班,摔门而去。锃亮的桑塔纳卷起一阵更大的尘土,绝尘而去。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三太公的老妻从里屋出来,看着门外远去的烟尘,叹了口气:“他爹,那可是……好多钱啊。”

三太公没抬头,只是把手里捻着的几粒黄豆,一粒一粒,仔细地放回炕头那个装豆子的小陶罐里。动作慢得像是给老物件擦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老伴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地下的东西,埋多深,就沾多重的因果。钱是好东西,可有些钱,沾了手,脏。”

日子像村口那条小河,不紧不慢地流着。三太公依旧给人卜地、看相,收着或多或少的“润金”。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抽着呛人的旱烟丝。只是他攒下的钱,似乎总也花不完,也似乎总也存不下。村里谁家娃考上大学凑不齐学费,他会默默递过去一个厚厚的信封;五保户张婆家的土屋塌了半边,没过多久,就有人拉来砖瓦木料,说是三太公托人捎来的;村小学的桌椅破得不成样子,新学期开学时,教室里却齐刷刷摆上了新做的课桌凳,校长心知肚明是谁的手笔,只在全校大会上含糊地说了句“感谢乡贤”。

钱像水一样,从他枯瘦的手里流进来,又悄无声息地流出去,滋养着这片生他养他、也困了他一辈子的土地。他像一棵老树,根越扎越深,枝叶却不再张扬,只把养分默默输送给脚下的泥土。

转眼又是几年。三太公九十有三了。背驼得更厉害,走路需要拄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步子慢得像蜗牛。眼神愈发浑浊,看人时总要眯缝好久。但他脑子依旧清明,算起卦来,指尖在桌面上虚点的位置,分毫不差。

那天,他让德伢子(我)搀着,慢慢踱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正是盛夏,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好大一片荫凉。几个老头在树下摇着蒲扇下棋。三太公不掺和,只在旁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坐下,靠着粗糙的树干,眯着眼打盹。阳光透过叶隙,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聒噪,却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德伢子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看着老人平静的睡颜。那张脸,刻满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沟壑风霜,此刻在树荫下,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安宁。他想起批斗会上的火光,想起牛棚里的寒夜,想起乱葬岗挖出的“地脉根”,想起茶楼里的喧嚣和王建军摔门而去的背影……所有的惊涛骇浪,爱恨荣辱,似乎都被这双浑浊的老眼看过,又被这具枯瘦的身躯默默承下,最终沉淀为此刻树荫下的一片沉寂。

阳光移动,一片光斑晃到了三太公的眼皮上。他眼皮微微动了动,没睁开,只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像梦呓,却清晰地飘进德伢子的耳朵里:

“根扎稳了……风……就吹不倒咯……”

说完,他头微微一侧,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仿佛真的沉入了无梦的深眠。只有那布满老年斑、骨节粗大的手,还松松地搭在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上,像是抓着大地伸出的最后一条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