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四):茶凉与根深
平反后的日子,像解冻的溪流,起初带着冰碴的冷冽,渐渐有了些活泛气。三太公王增三那间低矮的土屋,门楣似乎都挺直了些。青砖瓦房是回不来了,但“王地仙”的名头,在十里八乡重新响亮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敬畏。
谁家“老了人”,主家必定郑重其事地登门。有时是拄着文明棍、穿着簇新涤卡中山装的老人,身后跟着提着点心匣子、神情恭谨的后生;有时是风尘仆仆、开着手扶拖拉机赶来的汉子,裤脚上还沾着泥点子,眼神里满是恳求。三太公话依旧不多,接过主家双手奉上、用红纸包着的“润金”,薄厚不一,都坦然收下。他重新置办了一个黄铜罗盘,盘面被摩挲得锃亮如镜,天池里的磁针,沉稳地指向山川地脉的呼吸。
日子似乎重新上了轨道,按着古老的节拍前行。然而,世道终究是变了。
那是个初秋的晌午,天高云淡。三太公被邻镇一个富户请去,为一处新卜的阴宅“点穴”。事毕,主家热情,硬是拉着去镇上新开的“悦来茶楼”吃茶。茶楼里人声嘈杂,白瓷盖碗磕碰作响,跑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三太公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对襟褂子,坐在刷着亮漆的八仙桌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邻桌几个穿着时髦“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人,正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风水上。
“风水?老黄历喽!”一个戴眼镜的嗤笑一声,手指敲着桌面,“现在讲科学!讲发展!你看城里那些大老板,谁还信这个?人家信的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钱,请最好的设计师,房子盖得亮堂大气,那就是好风水!”
另一个叼着过滤嘴香烟的接口道:“就是!我听说市里来了个‘张大师’,香港那边学过艺的,看阳宅,那才叫一个准!人家用的是什么‘八宅明镜’、‘玄空飞星’,还有罗盘,嘿,那叫一个高级,带刻度的,金灿灿!哪像咱们乡下的……”他话没说完,但轻蔑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三太公放在桌角那个古朴、甚至有些磨损的黄铜罗盘。
三太公端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隔着氤氲的热气,淡淡地瞥了那桌年轻人一眼,没说话,只把碗沿凑到嘴边,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香气浮在表面,入口有些涩。他默默地听着那些夹杂着新名词的议论,什么“磁场”、“心理暗示”、“封建糟粕的残余”。主家脸上有些挂不住,想岔开话题。三太公却摆摆手,示意无妨。
就在这时,茶楼门口一阵喧哗。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稀疏、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被几个人簇拥着进来,颇有些招摇。他手里也托着一个罗盘,黄铜倒是新的,在阳光下晃眼,盘面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外圈符号,花花绿绿,看着甚是唬人。
“哟!李大师!您可算来了!”邻桌那戴眼镜的年轻人立刻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快请坐快请坐!正说着您呢!您给看看,我们厂子新批那块地,大门朝哪边开最招财?是不是得弄个喷水池,催旺财位?”
那被称作“李大师”的中年人矜持地点点头,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当他的目光掠过三太公桌上那个旧罗盘时,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随即摆出高深莫测的姿态,开始滔滔不绝:“嗯……此地气脉,需以三元九运推之。大门开东南巽位,纳生气!喷水池嘛,要放在西北乾宫,金生水,水生财!切记,池中要养九条红鲤,方合九九归真之数……”
他唾沫横飞,夹杂着“飞星”、“旺山旺向”、“煞气化解”等术语,听得周围人一愣一愣,连连点头。那“李大师”越发得意,声音也高了起来。
三太公一直安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像在打盹。直到那“李大师”说到兴头上,指着窗外远处一片山峦,信誓旦旦地说那片山形“如饿虎扑食”,主凶,需如何如何化解时,三太公才缓缓放下茶碗。
碗底磕在桌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嗒”。
茶楼里瞬间安静了几分。众人都望了过来。
三太公没看那“李大师”,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那片山,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那是卧牛岗。岗头圆润如牛背,岗尾平缓下沉,形神皆备。牛性温顺,主勤勉,佑一方水土安稳,五谷丰登。”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那“李大师”手中花哨的罗盘和新崭崭的西装,“什么饿虎?没睡醒,看花了眼吧。”
茶楼里一片死寂。那“李大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三太公,嘴唇哆嗦着:“你……你是什么人?敢……敢在这里胡言乱语,质疑我的专业?”
旁边有认识三太公的老茶客,低声对同伴嘀咕:“嘘……是王地仙!凤凰岭的王三太公!他看的地,比有些人吃的盐都多……”
“李大师”显然也听到了,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握着那花哨罗盘的手微微发抖,嘴里兀自强辩:“什……什么王地仙!老……老思想!跟不上时代!我这是科学风水!香港大师亲传……”
三太公不再理会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对主家微微颔首:“茶喝好了,回吧。”他拿起桌上那个古朴甚至有些暗淡的黄铜罗盘,用袖口擦了擦盘面,揣进怀里,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却异常沉稳地走出了喧嚣的茶楼。把身后那片尴尬的死寂和“李大师”气急败坏的嘟囔,都关在了门内。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缝着眼,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慢慢往回走。路两边新起了几间红砖房,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巨大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远处隐约传来推土机的轰鸣,不知又在平整哪片土地。他想起乱葬岗里挖出的那截“地脉根”,想起刘大夯婆娘磕得咚咚响的头。时代像脱缰的野马,奔向一个他越来越看不清的方向。他这身“地仙”的本事,在这轰轰烈烈的“新时代”里,究竟是该压箱底的“老黄历”,还是深扎在土里、别人轻易拔不走的“老树根”?他摇摇头,不去想它。脚下的路,还得一步一步,自己走回去。
名声这东西,有时也招风。深秋的一天,一辆锃亮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卷着尘土,嘎吱一声停在了三太公那间土屋的柴门外。这在当时的乡村,是绝对的稀罕物,立刻引来了左邻右舍的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