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静茹毫无防备的心上。她握着话筒,指尖冰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儿子话语里那份“为你好”的强势和理所当然,比任何外界的纷扰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背叛感。她苦心经营、引以为傲的独立王国,在她最亲近的人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提,轻易就要被“接收”和“接管”?
“小帆,”她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保持平静,“妈现在过得很好,有自己的生活……”
“妈!”杨帆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您别倔了!上次心梗,这次脚伤,还不够吓人吗?您都多大岁数了!‘静园小筑’?那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救命?您要画画养花,新家阳台更大!总之,您别管了,我们这两天就订机票!您等我回来接您!”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像冰冷的钢针,一下下刺着陈静茹的耳膜。她僵立在客厅中央,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儿子话语里的“照顾”,此刻听起来如同最锋利的枷锁。她环顾着这个被她一砖一瓦、一花一木构筑起来的“堡垒”,每一寸空间都浸染着她的气息和意志。去一个陌生的、由儿子儿媳“安排”的“新家”?像一个等待被安置的物件?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失望和深深无助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她踉跄着退后一步,手肘重重撞在书桌边缘。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是那个承载着玉树母株的青瓷花盆!
花盆从桌沿滚落,摔在防滑软木地板上,四分五裂!泥土四溅,那株承载了无数记忆与象征、陪伴她走过风雨的玉树母株,连同它虬结的根系和那道象征重生的断痕,狼狈地倾倒在一片狼藉之中。饱满的叶片沾满了泥土,断枝处新生的枝条被硬生生折断,露出新鲜的、令人心痛的伤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陈静茹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狼藉。那碎裂的不仅仅是花盆,更像是她小心翼翼守护了半生的、那个名为“独立”与“自我”的珍贵容器,被来自最亲近之人的力量,猝不及防地、粗暴地打碎了。
窗外,酝酿了整日的厚重乌云终于不堪重负。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雷。酝酿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倾泻,狂暴地冲刷着整个世界。密集的雨点凶狠地砸在阳台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仿佛要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彻底吞噬。
阳台内,刺目的灯光下,陈静茹失魂落魄地站着,脚下是碎裂的瓷片、散落的泥土和那株倾覆的、枝叶凌乱的玉树母株。风雨声、雷鸣声、花盆碎裂的余音,混合着儿子那不容置疑的“安排”声,在她脑海中疯狂地搅动、轰鸣。
被过度索取的善意,被当作样板消费的宁静,以及这来自血脉至亲、以爱为名的致命一击……所有被压抑的疲惫、委屈、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对失去掌控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她靠着书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泪水,终于冲破了那强撑了太久的平静堤岸,汹涌而出。那不是抽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恸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积压了半生的孤独、挣扎和不被理解的痛楚,在这狂风暴雨之夜,彻底倾泻出来。
小敏从厨房冲出来,看到眼前景象,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她从未见过姨妈如此失态,如此脆弱。她慌忙上前想扶,却被陈静茹猛地挥开。
“别碰我!”陈静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抗拒。她踉跄着,不管不顾地冲到阳台门边,猛地拉开玻璃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如同无数细密的鞭子,瞬间抽打在她脸上、身上!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她站在敞开的门口,仰起头,任由狂暴的风雨肆意冲刷。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纵横流淌。
“妈!”小敏吓坏了,想冲过去拉她回来。
“走开!”陈静茹的声音在风雨中嘶吼,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悲怆。她指着地上那狼藉的玉树和碎片,又指向窗外被暴雨蹂躏的城市,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日子!…我的盆!…我的根!…你们…你们谁问过我要不要?!谁问过我愿不愿?!”
风雨如晦,电闪雷鸣。陈静茹单薄的身影挺立在敞开的阳台门口,如同惊涛骇浪中一株不肯折断的芦苇。脚下,是象征着她半生坚守却被无情打碎的“根”;身后,是那个被善意与功利、亲情与束缚交织缠绕、已然无法回到最初宁静的“静园小筑”;而前方,是儿子即将归国带来的、名为“照顾”的未知风暴。
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也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在这最狂暴的洗礼中,那个曾经只求“一花独放”、拒人千里的陈静茹,与那个开始接纳联结、试图在共生中找到平衡的陈静茹,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的风暴。何处是归途?那被打碎的“根”,还能否在暴雨冲刷后,重新寻到一方可以深扎的土壤?无人知晓。只有无情的暴雨,冷酷地洗刷着大地,也洗刷着她脸上滚烫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