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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独放(七)

晚霞的金辉尚未褪尽,“静园小筑”的阳台却已提前迎来了晨光般的喧腾。陈静茹以“社区养老顾问”身份推动电梯僵局破冰的事,连同她那幅获奖的《虬枝新绿》,像带着露珠的晨风,悄无声息地浸润了附近几个老旧社区。老人们口中那个曾经有些“清冷孤高”的陈老师,渐渐变成了“有本事”、“热心肠”、“能办事”的“陈顾问”。一种微妙的引力,开始以“静园小筑”为核心悄然汇聚。

先是赵阿姨的老姐妹,试探着问能否来旁听一节书画课;接着是隔壁楼栋一位丧偶多年、终日郁郁的吴伯,在孙大爷的极力推荐下,拄着拐杖怯生生地叩响了门;再后来,连社区活动中心那位总抱怨“活动没意思”的刘姨,也抱着几分好奇加入了进来。小小的阳台空间,几张书桌很快便显得局促。陈静茹没有拒绝,只是默默添置了几把轻便的折叠椅,茶具也多备了几套。阳光倾泻而下,宣纸铺展,墨香与茶香交织,低语与笑声混合,曾经独属于她一人的静谧绿洲,正不可逆转地变成一方承载着更多孤独与期冀的温暖港湾。

变化,也悄然发生在陈静茹身上。她依旧沉静,讲解画理时声音清晰平和,指点笔法时手指稳定。但细心的小敏发现,姨妈的目光在扫过那些专注而笨拙的笔触、那些渐渐舒展的笑颜时,会多停留几秒,眼底漾开一种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她分茶的动作更从容了,添水的次数更勤了,甚至在课间,她开始会主动询问新来的吴伯腿脚恢复得如何,刘姨家的小孙子是不是快上幼儿园了。一种源于生命深处的、被需要和被信赖的满足感,如同春雨后的地气,在她心底无声地滋养蔓延。

一天课间,赵阿姨捧着茶杯,望着那盆日益茁壮的玉树新株,眼里满是喜爱,半开玩笑地叹道:“静茹啊,你这小玉树养得可真好!瞧这水灵劲儿!我那阳台上养啥死啥,就缺这么个镇宅的宝贝!分我个小芽儿成不?”

这话带着亲昵的玩笑口吻,周围的老人也跟着笑。陈静茹的目光落在赵阿姨热切的脸上,又移向那盆青翠欲滴的新株。这株从断茎母体分蘖出的幼苗,在她精心照料下,已亭亭玉立,每一片叶子都饱含生机,象征着新生的希望与延续。她记得赵阿姨在电梯风波中的仗义执言,记得她丧夫后的落寞,也记得她此刻眼中对这份生机的向往。

没有犹豫太久,陈静茹放下茶杯,走向阳台角落的工具架,取来一把锋利的园艺剪。她蹲下身,动作轻柔而慎重,在玉树新株靠近根部的健壮分枝处,精准地剪下了一小段。切口平整,断口处渗出晶莹的汁液,如同生命的露珠。她小心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找了一个素净的白瓷小盆,填上疏松透气的营养土,将那截带着几片饱满小叶的枝条稳稳地栽了下去。

“赵姐,”陈静茹将小盆递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养着吧。玉树皮实,给点阳光,别涝着,就能活。”

赵阿姨愣住了,随即眼眶一热,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盆小小的、承载着情谊与生机的新绿,连声道谢,珍重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周围的老人们看着这一幕,眼中都流露出温暖和羡慕。那盆小小的玉树分株,仿佛成了“静园小筑”精神的一种具象传递。

然而,善意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往往超出预期。赵阿姨得了分株,照料得无比精心,每日在群里晒图,引得其他老友也眼热起来。先是孙大爷半真半假地念叨:“静茹啊,老赵显摆她那小宝贝,馋得我老头子睡不着觉啊!”接着是王婶:“陈老师,您那母株边上好像又冒出个小芽了?瞧着真喜人!”新来的吴伯,虽不好意思开口,但每次目光扫过那盆郁郁葱葱的母株时,渴望之情溢于言表。

一种无形的期待,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上来。陈静茹感到了一丝压力。这玉树是她半生风雨的见证,每一次分株,都如同从自己珍视的生命印记上剥离一小块。她并非吝啬,只是这份“给予”,开始带着被索取的意味,让她心底那份自愿分享的纯粹暖意,掺进了一丝微妙的疲惫。她依旧会回应,只是动作慢了些,挑选分株的枝条时,沉思的时间长了些。

更大的涟漪,来自社区层面。“静园小筑”的成功和“陈顾问”的名声,成了街道乃至区里居家养老工作的一个亮点。各种“参观”、“学习”、“采访”接踵而至。郑主任起初还能帮着挡掉一些,但随着关注度提升,一些形式主义的任务还是压了下来。这天,街道一位年轻的宣传干事小徐,带着摄像师直接登门,笑容满面却不容置疑:

“陈老师!区里要做一个‘最美银龄先锋’系列报道,您是重点!咱们今天拍点您上课的镜头,再采访几位学员,谈谈在您这儿学习的感受和改变!最好能有点感人的故事!对了,您那幅获奖的画,一定要重点拍!”

小徐语速飞快,指挥着摄像师调整角度,又忙着让几位老人“酝酿情绪”,“想想最打动您的细节”。阳台的空间被器材和人员挤占,精心营造的沉静学习氛围荡然无存。学员们面面相觑,有些拘谨不安。陈静茹站在书桌旁,看着小徐指挥若定的样子,看着她精心布置的、此刻却沦为拍摄背景的阳台,看着老人们被要求“表演”出的感动,一股强烈的、被物化被利用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她。这不再是滋养她的“小筑”,更像一个被架在火上炙烤的舞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小徐的指挥:“小徐同志,课还没上完。采访的事,等下课再说吧。”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小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被打断,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陈老师,理解理解!那我们先拍点您指导学员的自然镜头!大家自然点啊!”

陈静茹不再看她,重新拿起毛笔,转向离她最近的吴伯。吴伯正紧张地对着画纸上歪扭的线条发愁。“吴伯,”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专注地看着吴伯的画,“这一笔,别怕。手稳,心静,墨自然就顺了。来,看着我手腕怎么动。”她放慢动作,耐心示范,仿佛周围那些镜头和喧闹都不存在。

小敏在一旁看着,既心疼姨妈的隐忍,又为小徐的功利而恼火。她悄悄用手机录下了小徐不断试图打断教学、导演“感人画面”的过程。

就在“静园小筑”被推至风口浪尖、陈静茹勉力维持着表面平静之时,一个越洋电话,如同深水炸弹,骤然击碎了这脆弱的平衡。

电话是儿子杨帆打来的。他的声音透过遥远的电波传来,带着一种急切和不由分说:“妈!我和小雅商量好了!您一个人在国内我们实在不放心!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房子都看好了,离我们近,带电梯的小区!您赶紧收拾收拾,养老院也别考虑了,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住!我们照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