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三)(223)(2 / 2)

“张总监,谢谢您这三年的‘栽培’。”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让我明白了,有些地方,金子也只能被当成废铁。至于这个行业……”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门外无数道聚焦过来的、复杂的目光,“它很大。中南神箭,只是其中很小、很旧的一个角落。”

说完,她不再停留,拉开门,迎着外面办公区无数道震惊、探究、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羡慕的目光,挺直脊背,大步走了出去。帆布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坚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电梯口的方向。

身后,总监办公室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点、又猛然爆发的咆哮,伴随着重物砸在桌面上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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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我跨坐在那辆破旧的摩托上,引擎没熄,发出低沉的突突声。冬日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跳着,眼睛死死盯着那栋写字楼光可鉴人的玻璃大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肉。就在我焦躁得几乎要冲进去时,那扇玻璃门被推开了。

林晚走了出来。

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背着半旧的帆布包,身影在巨大的写字楼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像一株在寒风中挺立的劲竹,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坚韧。阳光刺破云层,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她看到我,脚步加快了些,走到摩托旁。

“爸。”她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嗯。”我喉咙发紧,只应了一声,赶紧递给她头盔。

她接过,熟练地戴上,跨上后座,双手自然地环住我的腰。我能感觉到她手臂传来的力量,不再是过去那种疲惫的虚软。

“坐稳了?”我低声问。

“嗯。”她的声音从头盔里传来,闷闷的,却异常清晰。

我拧动油门。破旧的摩托发出一声嘶吼,载着我们,汇入城市清晨的车流。冰冷的寒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街道两旁的写字楼、商场飞速倒退,像一幕幕褪色的布景。引擎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嘈杂。

我开得很慢,没有明确的方向。穿过繁华的商业街,拐过拥挤的十字路口,最终,沿着一条熟悉的、布满灰尘和重型卡车辙印的道路,驶向了城市东边那片巨大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土地——“时代云邸”工地。

巨大的塔吊依旧像钢铁巨臂般在灰蓝的天空下缓缓转动,打桩机的轰鸣声依旧沉闷地捶打着大地,尘土混合着汗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将摩托停在工地外围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林晚摘下头盔,站在车旁,目光投向那片喧嚣、混乱、却生机勃勃的钢铁丛林。巨大的混凝土泵车伸展着长臂,工人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蚂蚁般移动,焊枪迸发出刺眼的蓝色弧光,金属碰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她的眼神不再是茫然和空洞,也不再是离开总监办公室时的冰冷决绝。那里面沉淀着一种复杂的光芒,像淬火后的金属,融合了疲惫、伤痕、被认可的微光,以及一种刚刚破土而出的、还带着泥土气息的、无比真实的希望。这片工地,曾是她梦想被现实碾碎的地方,也是她那些“废稿”第一次闪耀光芒的战场。

“爸,”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工地的喧嚣中显得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你看那些铝模板。”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刚刚浇筑完、拆下模板的墙体旁,一堆银灰色的铝模板被整齐地堆放着。阳光落在那些冰冷的金属构件上,折射出冷冽而坚实的光芒。它们不再是图纸上冰冷的线条,而是承载了高楼骨架、凝结了无数汗水与智慧的真实存在。

“它们很硬,”林晚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诉说,“被敲打,被浇筑,被重压……但最后,它们撑起了墙,撑起了楼,撑起了这片天空。”她转过头,看向我,那双曾被泪水模糊、被绝望笼罩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擦亮的星辰,里面映着工地的烟尘,也映着一种无比坚定的信念。

“我也可以。”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像钢铁落地,铿锵有声。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从我们身边掠过。远处,起重机吊起巨大的钢梁,发出低沉有力的嗡鸣。这片充满噪音、汗水和力量的土地,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正在锻造着一种新的可能。

林晚的目光越过喧嚣的工地,投向更远的地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帆布包的背带,仿佛里面装着的速写本上,那轮“铝月亮”正汲取着这大地的力量,等待着真正升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