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四)
工地的喧嚣在身后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摩托载着我和林晚,穿过飞扬的尘土,驶回我们那个狭小却不再冰冷的家。三万块的牛皮纸信封,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被林晚郑重地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正中央。旁边,是她那本摊开的速写本,那页描绘着“铝月亮”的草图,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质感。
“爸,”林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忐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想好了。这三万块,是种子钱。”
她拿起速写本,翻到最新空白的一页,用铅笔在上面用力写下几个字:“林晚结构设计工作室”。字迹有些生涩,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道。
“工作室?”我心头一跳,喉咙发紧。这两个字,对于我这样一辈子靠力气吃饭的人来说,遥远得像天上的月亮。
“嗯。”她点头,眼神异常明亮,像两颗被擦亮的黑曜石,“就我一个人,一台电脑。先从给老张头他们做异形模板设计开始。图纸是我的,只卖设计服务,不卖身给谁。”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铝月亮”草图边缘的磨损,“总有一天,我要让它……不是画在纸上的。”
我看着女儿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带着泥土和机油气息的火焰,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那二十多万学费的阴影似乎被这火焰逼退了几分。我猛地一拍大腿:“好!爸给你当第一个员工!跑腿、打杂、守门,都行!”
工作室的“挂牌”,简单得近乎寒酸。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是在租住小屋的门背后,贴了一张用A4纸打印的“林晚结构设计工作室”字样。林晚用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艰难地搭建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网站,上传了几张她在“时代云邸”项目中成功应用的异形模板照片和简单说明,留下了那个用了多年的、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号码。
启动资金的三万块,像捧在手心里的水,每一滴都要精打细算。她咬牙添置了一台二手的专业绘图显示器,替换掉那台快要罢工的老古董屏幕。剩下的钱,除了预留一点生活费,其余都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抽屉深处那个牛皮纸信封里。
最初的订单,意料之中地来自老张头。“时代云邸”项目进展顺利,林晚设计的异形模板省时省力,质量过硬,口碑在几个相熟的工头间悄然传开。一些同样被复杂节点折磨的工地,开始尝试着联系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林工”。订单很小,有时只是几张解决特定“疑难杂症”的节点图,设计费几百上千块。但每一笔进账,林晚都会在那个记录着“铝月亮”草图的速写本背面,工工整整地记下金额、日期和项目名称。看着那串缓慢但确实在增长的数字,她眼里的光,便又沉淀一分。
她的战场彻底转移到了工地和工厂车间。穿着那身洗得越发发白、沾着顽固油污的深蓝工装,背着塞满图纸和卷尺的帆布包,安全帽下是专注到近乎苛刻的眼神。她在尘土飞扬的基坑里爬上爬下,用粉笔在刚扎好的钢筋骨架上画出复杂的定位线;她在充斥着金属噪音的车间里,和王工以及模具师傅争论某个卡槽的0.1毫米公差对整体结构稳定性的影响,声音常常盖过冲压机的轰鸣。汗水混着油泥在她脸上画出一道道痕迹,指尖的创可贴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
我成了她最忠实的“跟班”和“保镖”。骑着那辆破旧但依旧倔强的摩托,载着她穿梭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从一个尘土漫天的工地赶往另一个机油味刺鼻的工厂。有时只是在门口等她,有时也帮着搬运沉重的样品模板,或者给讨论得口干舌燥的她和师傅们递上几瓶廉价的矿泉水。看着她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工人和技术员中间侃侃而谈,指着图纸据理力争的样子,我浑浊的老眼里,总会涌起一阵温热的水汽。那不再是躲在电脑后机械敲打“老板在吗”的苍白影子,而是一个真正扎根在泥土里、被汗水浇灌出来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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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工!林工!快!看看这个!”
电话那头,老张头的声音像着了火,嘶哑急迫,背景是工地特有的巨大噪音和混乱人声。
林晚刚结束一个模具厂的盯梢,正跨上我的摩托准备去下一个点。她立刻示意我停车,跳下来,走到路边稍微安静点的地方。
“张工,您慢点说,哪个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她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冷静。
“就城南那个‘锦绣华庭’!三期!他妈的邪门了!”老张头在那边破口大骂,“昨天刚浇筑的剪力墙,今早拆模,侧面鼓了老大一个包!跟长了瘤子似的!混凝土标号、振捣都没问题!模板也是按标准件来的!现在甲方监理全炸锅了!工期卡得死死的!再拖下去老子要赔掉裤衩了!林工,江湖救急!赶紧过来给断断!”
“鼓包?位置?大小?有照片吗?”林晚的眉头瞬间拧紧,语速加快。
“照片马上发你微信!在3号楼东侧山墙,离地大概两米五的位置,鼓出来大概……碗口那么大!看着就瘆人!”老张头的声音带着绝望。
“好,我马上到!”林晚果断挂断电话,迅速点开微信。老张头发来的照片很模糊,但能清晰看到刚拆模的灰色混凝土墙面上,一个突兀的、不规则的鼓包,像光滑皮肤上冒出的一个丑陋脓疮。
“爸,去城南‘锦绣华庭’!快!”她跳上后座,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摩托在车流中咆哮穿行。林晚坐在后面,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放大照片,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工地的混乱景象扑面而来。警戒线拉起来了,甲方代表、监理、施工方负责人围成一圈,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老张头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转,看到林晚,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扑了过来。
“林工!你可算来了!快!快看看!”他指着那面“长瘤”的墙,声音都在发抖。
林晚没说话,拨开人群,径直走到那面墙下。她没有立刻去看那个显眼的鼓包,而是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面墙的高度、周围的环境,接着蹲下身,仔细查看墙体底部模板留下的印记,甚至伸出手指,去触摸鼓包周围混凝土的质感。她的动作专注而沉稳,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侦探在勘察现场。
“昨天浇筑时的气温记录有吗?风速?”她头也不抬地问。
“有!有!”旁边一个技术员赶紧翻记录本,“最高32度,三级东南风……”
“模板是标准件?用了多久?周转次数?”林晚继续追问,手指在鼓包边缘轻轻按压。
“是标准板!用了……大概十几次吧?周转记录本在这!”另一个工长慌忙递上本子。
林晚快速翻看着记录,又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再低头对比鼓包的位置和照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人焦灼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灼穿。老张头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淌。
突然,林晚的目光定格在鼓包上方约半米处,一块不起眼的模板拼缝上。那里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色油渍。她凑近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沾了点,捻了捻。
“不是混凝土问题,也不是振捣问题。”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清晰而肯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模板的问题。”她指着那块残留油渍的拼缝,“这块标准模板,在这个周转次数下,局部强度有轻微下降。昨天浇筑时气温高,东南风正对着这面墙吹,加速了混凝土表面失水。而这处模板的拼缝,”她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照片上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缝隙上,“正好在鼓包上方。模板在高温和混凝土侧压力下产生了极其微小的弹性变形,拼缝处成了薄弱点,混凝土浆体在失水收缩前被轻微挤压渗入,形成了这个局部的鼓包。”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问题的核心。甲方的脸色缓和了些,监理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
“那……那怎么办?”老张头急切地问。
“问题不大。不影响主体结构安全。”林晚的语气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笃定,“局部凿除鼓包部分,用高标号修补砂浆处理。关键是要调整后续模板使用策略。”她转向老张头,目光冷静,“张工,这批标准板在这个项目上,周转超过十五次的,不能用在迎风向阳的高层侧墙位置。特别是拼缝处,浇筑前要重点检查,有变形隐患的立刻更换。另外,高温大风天气浇筑,迎风面模板要加强临时支撑,减缓表面失水速度。”
老张头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擦着汗,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林工!你真是神了!一针见血!”他转向甲方和监理,腰杆瞬间挺直了不少,“领导,您看,林工都说了,问题不大!我们马上按方案处理!保证不影响质量和进度!”
一场可能引发巨额索赔和工期延误的风波,在林晚冷静的分析和精准的判断下,被消弭于无形。甲方代表和监理低声交流了几句,最终点了点头。老张头看向林晚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后怕,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这个穿着工装、背着帆布包的年轻姑娘,在他眼里,已然成了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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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的口碑,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逐渐扩大。林晚的名字,在几个大的建筑公司负责采购和技术的中层那里,不再是完全陌生。偶尔,会有一两个试探性的电话打来,咨询一些复杂节点的处理方案。抽屉深处那个牛皮纸信封里的厚度,在缓慢但持续地增加。速写本背面记录的数字,也在顽强地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