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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在叫,山在听(一)(203)(2 / 2)

“砰!”

后背和手肘狠狠砸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骨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混乱的教室里异常清晰。钻心的剧痛瞬间从尾椎和肘部炸开,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迸。冰冷的泥水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衣服,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入骨髓。我蜷缩在泥水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瞬间席卷全身的剧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与脆弱。竹竿早已脱手,无力地歪倒在一边。雨水,依旧冰冷地、无动于衷地,从屋顶那个破洞浇灌下来,打在我脸上,和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的滚烫液体,一起滑落。

孩子们惊恐地围拢过来,小小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老师!”“王老师!”他们的呼喊带着哭腔,像一群受惊的雏鸟。

“别……别怕……”我挣扎着想开口安慰,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身体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感受着绝望和疼痛的寒意,从皮肤一寸寸渗入心底,比这冬日的雨水更冷,更沉。

回宁乡的路在车轮下颠簸着延伸,熟悉又陌生的田野景象在车窗外飞掠。离家越近,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饲料发酵与牲畜体味的独特气息便越发浓烈地弥漫开来,钻进车厢的每一个角落。这气味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却像一层无形的隔膜。三轮车突突地停在阔别已久的猪场门口,我一眼便望见了站在场院里的李建国。他正弯着腰,用力把一袋沉重的饲料甩上肩头,动作麻利而充满力量。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工装,在阳光下洇出深色的汗渍。几个月不见,他仿佛又瘦了一圈,颧骨更高地凸起,眼窝深陷,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和疲惫的纹路,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像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亮起惊喜的光。

“灵芝!”他丢下饲料袋,大步流星地奔过来,沾满泥灰和汗渍的手在工装裤上用力蹭了蹭,才一把将我搂进怀里。那拥抱急切而有力,带着猪场特有的、洗刷不掉的浓烈气息,几乎将我包裹得窒息。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粗糙地扎着我的额头。

“咋样?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屋歇着!”他松开我,上下打量着,眉头随即紧紧锁住,“你这脸色……咋这么难看?又瘦了!山里是不是……”

“没事,”我打断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他身后那片忙碌喧嚣的场院。新砌的红砖猪舍骨架已经拔地而起,裸露着粗糙的砖缝,像一排沉默的巨人。搅拌机发出巨大的轰鸣,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抖。几个工人正吆喝着将沉重的预制板抬上脚手架,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整个猪场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庞大机器,而他,是其中那个永不停歇的核心齿轮。

“扩建……挺快的。”我望着那片尘土飞扬的工地,声音有些飘忽。

“是啊!批文、材料、人手,样样都得赶!”李建国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带着创业者特有的亢奋和一种被鞭子抽打般的紧迫感,“开春就得把新舍弄好,不然新进的那批猪崽没地方安顿!信用社的贷款压着,一天都耽误不起!”他搓着粗糙的大手,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你回来正好,帮我看看账本,这几天忙得头昏脑涨……”他的话像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地涌向猪场的规划、资金的流转、市场的预期……

我安静地听着,目光却越过他兴奋的脸庞,落在他身后那排新砌的猪舍地基上。冰冷的红砖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坚硬、巨大。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吞噬着他的汗水、时间,也仿佛在无形中垒高了我们之间那道名为“未来”的墙。他描绘的蓝图越清晰,我心中那个关于“归来”的模糊期待,就变得越遥远,越像一个在风中摇曳、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烛火。

晚饭后,我坐在里间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泡,翻看摊开的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如同纠缠的藤蔓,令人头晕目眩。窗外,扩建工地的临时照明灯将整个后院照得亮如白昼,搅拌机的轰鸣并未因夜色降临而停歇,反而更加固执地穿透薄薄的窗纸,撞击着我的耳膜,也撞击着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疲惫。桌上那本摊开的语文课本,夹着桑植山里孩子们歪歪扭扭的作业纸,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李建国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脚步带着一身尘土和猪场特有的气味。“泡泡脚,解解乏。”他把盆放在我脚边,水汽氤氲上来。他顺势在我旁边的小凳上坐下,粗糙的大手习惯性地伸过来,想帮我揉捏一下酸痛的肩颈。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衣领的瞬间,我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风吹叶动,却清晰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错愕和受伤的神情。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解,也有一种被无形之物刺痛的黯然。

沉默像冰冷的墨汁,在狭小的房间里迅速蔓延、扩散。只有窗外的机器轰鸣,更加蛮横地填充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那只僵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落回自己沾满泥灰的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低下头,盯着盆里那圈微微晃动的水纹,浑浊的水面倒映着灯泡昏黄的光晕,也映不出他此刻低垂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灯光下,他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显得格外刺眼。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那道日益高筑的猪舍砖墙,冰冷而坚硬。搅拌机持续不断的噪音,像是为这沉默敲打着沉重而无情的节拍。

小娟终究还是没能再走进这间风雨飘摇的教室。她像一颗被风从枝头吹落的小果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路的尽头。那天课后,我踩着泥泞去她家,门扉紧闭,只有邻居含糊的一句“跟着亲戚去外地了”,便再无下文。她那张靠窗的课桌从此空了下来,桌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唯有桌角刻着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娟”字,像一道无人认领的伤口,沉默地留在那里。

日子依旧在漏雨的屋顶下和孩子们的读书声中艰难向前爬行。那台老旧的诺基亚在抽屉深处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再次震动起来。我放下手中批改的作业,指尖沾着红墨水,划开接听键。

“灵芝!”李建国的声音穿透电流,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兴奋,背景是尖锐嘈杂、持续不断的金属摩擦声,像无数把锉刀在刮擦着耳膜,“听见没?推土机进场了!开始平新场地了!这一响,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的声音被巨大的噪音切割得断断续续,却掩不住那份如释重负的狂喜,“等这批猪出栏,咱们……”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加猛烈、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引擎轰鸣彻底吞没。我举着电话,静静地听着。听筒里,那推土机履带碾过土地的沉重轰隆声,钢铁巨铲撕裂泥土、撞击石块的刺耳刮擦声,还有李建国在那片喧嚣中奋力拔高的、却依旧显得渺小模糊的激动话语……各种声音混杂成一股巨大的、势不可挡的洪流,通过这小小的听筒,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耳膜,也冲击着我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

我缓缓将听筒从耳边移开,没有挂断,只是任由那些代表着希望、财富与远方宁乡县新房的巨大声响,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这间只有风声雨声和孩子读书声的桑植山村教室里。窗外,武陵山脉依旧苍茫,连绵的峰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勾勒出沉默而固执的轮廓。教室里,孩子们正低着头,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在啃食桑叶,细微却执着。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摊开在面前的一本作文簿上。那稚嫩的字迹,一笔一画,正努力地写着:“我的老师,手很暖和……”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暖和”两个字上。看久了,那墨迹仿佛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染、晃动起来。我慢慢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向那行字迹。纸页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干燥而微凉的触感。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细微的沙砾感。听筒里传来的遥远喧嚣,如同隔世的潮声,一波一波,撞击着这方寂静的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