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五)
手机掉落的脆响在狭小的隔间里回荡,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电话那头,晓薇急促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恐慌:“林峰?林峰!你说话!到底怎么了?你在哪儿?”
陈林峰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隔板门,牙齿深深陷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压制喉咙里翻涌的绝望呜咽。洗手间的劣质空气清新剂气味混合着他身上散发的汗味和恐慌,令人窒息。隔间外,水龙头滴答作响的声音,像倒计时的秒针,一下下敲打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我……我在公司洗手间……”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摸索着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已经摔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刚……刚谈完……被裁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然后,晓薇的声音传来,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知道了。你先别动,等我。”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陈林峰握着发出忙音的手机,听着那单调的“嘟嘟”声,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晓薇的反应,平静得让他害怕。没有质问,没有哭喊,只有一句冰冷的“知道了”。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预感到大厦将倾的毁灭。他靠着隔板,闭上眼,任由冰冷的绝望感吞噬自己。
大约四十分钟后,洗手间外传来高跟鞋急促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外。接着是晓薇压低却清晰的声音:“陈林峰?出来!”
陈林峰深吸一口气,撑着发麻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开了隔间门。晓薇站在门口,脸色是失血般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火焰,是惊涛骇浪被强行压制后的余烬。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显然是直接从公司赶过来的,肩上挎着的电脑包带子深深勒进她的肩膀。
两人目光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相撞。没有拥抱,没有安慰,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晓薇的目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狼狈的西装和额头上被隔板压出的红印上扫过,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走。”她只吐出一个字,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冰冷而急促的回响。
陈林峰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穿过公司压抑的办公区,在同事们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一路走到地下停车场。晓薇径直拉开自己那辆二手车的副驾驶门,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上车。”
车子发动,驶出昏暗的地库,汇入下午城市喧嚣的车流。车厢里死寂一片,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嘶嘶声。压抑的气氛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晓薇紧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拥堵的车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陈林峰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那些曾经代表着繁华和机遇的高楼大厦,此刻在他眼中都成了冰冷的、嘲讽的墓碑。失业的恐慌和巨大的债务压力交织在一起,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张了张嘴,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苍白的“对不起”,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是晓薇先开了口,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割破了凝固的空气:“为什么是你?”她没有看他,依旧盯着前方,“论资历,论能力,论业绩,哪一点轮得到裁你?”她的质问不是情绪的发泄,而是冰冷的、带着逻辑的剖析,每一个字都像在解剖一个残酷的事实。
陈林峰痛苦地闭上眼:“经理说……部门指标……必须裁掉百分之三十……名单是上面定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背叛的苦涩,“也许……是我最近请假太多……也许……是有人更需要保住位置……”职场的倾轧和现实的冰冷,在失业的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晓薇没有再追问。她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靠边停下。她熄了火,车厢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接下来怎么办?”晓薇终于转过头,直视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逼人的、不容回避的锐利,“老家那边,爸的康复费不能停。妈上次电话里说,这个月的药钱还没着落。还有……”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林峰的心上,“嫂子那八万块!你说‘不着急’,可我们凭什么让人家‘不着急’?那是阳阳的压岁钱!是他们一分一分省出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林峰猛地一拳砸在车子的中控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连日来的压抑和绝望终于冲破了闸门,“我能怎么办?去找工作?现在这行情,一个萝卜一个坑,满大街都是失业的!送外卖?开滴滴?那点钱够填哪个窟窿?杯水车薪!”他喘着粗气,眼睛赤红,“晓薇,我们完了……真的完了……”
“闭嘴!”晓薇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陈林峰,你给我听好了!完不了!只要人没死,就完不了!”她死死盯着他,眼神像钉子,“哭丧着脸有用吗?坐以待毙有用吗?没用!只会让债主笑,让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更得意!”
她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陈林峰的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那个曾经为了买奢侈品包包撒娇的女孩,那个在儿童乐园里被愧疚压垮的女孩,此刻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死死抓住岩石的荆棘,浑身是刺,却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顽强。
“那……你说怎么办?”陈林峰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希冀。
晓薇没有立刻回答。她解开安全带,转过身,从后座拽过自己的电脑包,动作粗暴地拉开拉链,拿出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声打开。屏幕幽幽的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也映亮了她眼中孤狼般的狠劲。
“打工,永远是被动的!给别人干,说裁就裁!”她的手指在触摸板上飞快地滑动,点开一个界面粗糙但内容庞杂的网站,“看到没有?这个平台,专门接各类线上设计、文案、策划的零活儿。门槛低,量大,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大钱,但胜在灵活,只要肯熬,饿不死!”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陈林峰,“你干不干?敢不敢干?”
陈林峰看着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报酬低廉的零碎任务,心沉到了谷底。这意味着彻底告别光鲜的写字楼,告别稳定的五险一金,成为最底层的、没有保障的“数字民工”。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本能地抗拒。
“就靠这个?”他艰难地问,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和不甘。
“就靠这个!”晓薇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至少能保证我们不被饿死!能保证每个月往老家寄钱!能保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能保证我们每个月,哪怕只能还上嫂子几百块钱!让她知道,我们没忘!我们在还!”
“让她知道,我们没忘!我们在还!”最后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林峰心头的阴霾。对,这才是关键!不是逃避,不是祈求宽限,而是行动!哪怕这行动卑微如蝼蚁,也要让嫂子看到,他们认这笔债!他们还没垮!
一股混杂着屈辱、不甘,却又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爆发的狠劲,从陈林峰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他抹了把脸,眼神里的迷茫和绝望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凶光取代。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戾:“干!有什么不敢的?总比等死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