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家的,”老李从传达室窗口探出头,递过来一个沉甸甸、毫不起眼的牛皮纸文件袋,鼓鼓囊囊,“刚才有个挺时髦的姑娘,开着小车来的,放下这个,指名说交给你们两口子,放下就走了,话都没多说一句。”
我狐疑地接过来,入手的分量让我心头一跳。打开袋口,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三沓崭新的百元钞票,银行特有的白色封条还完好地扎在上面。钞票、带着点学生气的娟秀字迹,只有短短几行:
“哥,嫂子:
对不起。
钱,不多,一点点心意。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晓薇”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日期,透着一股生疏的小心翼翼和急于表达的仓促。三沓,三万块。这数字,或许是她一两个月的薪水?或许是她咬牙省下的?它不够一套房子的首付,甚至不够填平当年那些学费和生活费的窟窿。但此刻,这沓崭新的、带着纸币特有油墨味的钞票,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我心里激起了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涟漪。
周强下班回来,看到桌上的钱和纸条,愣了很久,手指在那沓钱上摩挲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最终也只憋出一句:“这孩子……”便再无下文。
日子依旧向前。晓薇依然没有回家,那三万块钱像一个沉默的句号,暂时封存了过往的龃龉。阳阳似乎也渐渐习惯了没有小姑姑陪伴的日子。
直到又一个周末,我带着阳阳去新开的儿童乐园。小家伙在充气城堡里玩疯了,咯咯的笑声清脆响亮。我坐在外围的长椅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远处。隔着蹦床和海洋球池的喧闹,我看见了她。
林晓薇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卖卡通的小摊前。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t恤,素面朝天,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整个人褪去了朋友圈照片里的精致和距离感,显得有几分落寞的朴素。她手里拿着一个刚做好的、蓬松雪白的巨大,像捧着一朵云,却没有吃,只是怔怔地看着乐园里追逐嬉闹的孩子们,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阳阳像颗小炮弹一样从充气城堡的出口冲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白色“云朵”,也看到了“云朵”旁边的人。他兴奋地尖叫起来:“小姑姑!!”迈着小短腿就朝晓薇的方向狂奔过去。
晓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唤惊得浑身一颤,猛地转过头。看到阳阳张着小手朝她扑来,她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想后退,但阳阳已经像个小炮弹一样撞进了她怀里,小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腿,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手里的:“小姑姑!阳阳想吃!”
晓薇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手里的微微颤抖着。她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对她毫无芥蒂、满眼都是欢喜和渴望的小侄子,看着孩子纯真热切的脸庞,再看看不远处长椅上沉默注视着她的我。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蹲下身,把那个巨大的、雪白的,小心翼翼地递到阳阳面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给……给阳阳吃。”
阳阳欢呼一声,接过,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大口,糖丝沾满了小脸,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一边舔着甜丝丝的,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小姑姑,你好久没来,我都长高啦!”他伸出沾着糖屑的小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又踮起脚,努力想去够晓薇的肩膀,“咦?小姑姑你怎么……好像变矮了?”
童言无忌。
晓薇蹲在那里,维持着递出的姿势。阳阳那句天真无邪的“小姑姑你怎么好像变矮了”,像一把最纯粹也最锋利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所有强撑的镇定。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开始耸动,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落在儿童乐园彩色的塑胶地面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印记。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那无声的、剧烈的颤抖,比任何嚎啕都更能传递出她内心汹涌的悔恨、委屈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理直气壮索取的林晓薇了。在生活的真相和亲情的重量面前,她终于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被抽去所有依凭后的失重与恐慌。她缩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了事、终于被巨大的愧疚压垮的孩子。
我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个曾经被我当作女儿一样呵护、又因她的索取而心寒的女孩,此刻在人群喧嚣的儿童乐园里,蹲在地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心口那块积压了许久的、名为怨怼的坚冰,在目睹这一幕的瞬间,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那缝隙里渗出的,不是原谅的暖流,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酸涩的了然和疲惫。她终于知道了那碗饭的重量。但这知道,来得这样迟,又这样痛。
我没有走过去。只是站起身,走到还在专心致志对付的阳阳身边,牵起他沾满糖屑的小手,声音平静无波:“阳阳,该回家了。”阳阳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还剩大半的,又看了看不远处还在无声抽泣的晓薇,懵懂地点点头:“哦,那……小姑姑再见!”
我拉着阳阳,转身汇入离场的人流。没有再回头看那个蹲在彩色地面上的身影。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乐园的喧嚣渐渐远去。
晚上,安顿好阳阳睡下。我走进小小的书房,习惯性地打开了那个带锁的抽屉。昏黄的台灯光下,那本存折和阳阳的教育保险单安静地躺在里面,旁边,还放着林晓薇那个装着三万块钱的牛皮纸袋。我拿起存折,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每一笔或大或小的存入记录。那些数字,不再仅仅关联着斤斤计较的节省和难以言说的委屈,它们仿佛有了新的温度,沉甸甸地承载着一个母亲为儿子未来所能构筑的最坚实的堡垒。
抽屉深处,那本印着我和周强名字、标志着这方小小天地的房产证,依旧沉默地存在着。我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冷的封皮,最终,只是轻轻地将存折和保险单放回原处,把牛皮纸袋推到了抽屉最里面的角落。然后,“咔哒”一声,再次锁上了抽屉。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流淌,如同永不疲倦的星河。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关掉了台灯。书房陷入一片柔和的黑暗。心底那片被晓薇泪水冲刷过的地带,没有春暖花开,也没有冰封万里,只剩下一种被生活磨砺后的、近乎粗糙的平静。
情分如流水,覆水难收。与其执着于打捞沉没的过往,不如握紧手中这看得见、摸得着的方寸之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护好怀里的孩子,这才是最实在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