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起头!
母亲依旧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左手,那只刚刚无意识抽动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艰难、极其缓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姿态,极其轻微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触碰没有力量,没有温度,甚至没有明确的意图,只是疲惫地搭着。
然而,这微弱的、无言的触碰,对于王鲲鹏来说,却无异于惊雷!
“妈?!”他失声叫道,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奇迹般的一刻。他死死盯着母亲那只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感受着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来自皮肤的微弱接触。
母亲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依旧空洞,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这一次,王鲲鹏听到了!不再是气流声,而是两个极其含糊、几乎难以分辨的破碎音节:
“……不…怪……”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被病房里的其他声音吞没。
但王鲲鹏听清了!
“不怪”!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比任何责骂和控诉都更让他痛彻心扉!母亲在深度昏迷后醒来,面对瘫痪的残酷现实,面对他这个罪魁祸首的儿子,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不怪”!
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刚刚宣泄的忏悔,在母亲这句“不怪”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自私!他宁愿母亲打他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也不愿听到这句耗尽了她所有力气、饱含着无边痛苦和……或许是绝望的宽容的“不怪”!
“妈…妈你别说了…别说了…”王鲲鹏泣不成声,反手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同样颤抖的手,轻轻包裹住母亲那只冰凉无力的手。他想传递一点温暖,一点力量,却只感到一片彻骨的冰凉和绵软。“是我错…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行…妈…你别这样…求你了…”
母亲的手在他掌心微弱地动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蜷缩起来抓住什么,却终究无力。她的眼珠再次转动,空洞的目光似乎想聚焦在王鲲鹏涕泪横流的脸上,最终却只是疲惫地阖上了。只有鼻氧管下,那微弱的、不规律的呼吸,证明着她艰难的存在。
王鲲鹏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将额头轻轻抵在母亲的手背上,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病房里,仪器的嗡鸣声似乎更清晰了。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窗户,在惨白的墙壁和地板上投下冰冷而变幻的光影。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建国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着泥点、未来得及换下的旧工装,脸色蜡黄,嘴唇发紫,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拉风箱般的喘息。护士推着一个小型的移动氧气瓶跟在他身后,鼻氧管挂在他的耳朵上。他拒绝了护士的搀扶,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扶着门框,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双浑浊的眼睛,越过病房的昏暗光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病床上的妻子和跪在床边的儿子身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妻子那只被儿子紧紧握着、无力垂落的手,以及妻子那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时,王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缩!巨大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按着胸口的手骤然收紧,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顺着门框就往下滑倒!
“爸!”王鲲鹏猛地回头,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松开母亲的手,扑过去想要搀扶。
护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王建国下滑的身体,焦急道:“王师傅!说了让你别急!别下床!你看你这……”
王建国却像没听见护士的话,他死死抓着门框,布满老茧的手背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病床上的妻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他想说话,想喊妻子的名字,想冲过去,但剧烈的喘息和胸口的剧痛让他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沾满灰尘的脸颊,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比任何嚎啕都更沉重,更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