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百道目光，复杂难言地聚焦在她身上。惊讶、好奇、厌恶、警惕、欣赏……种种情绪在人群中无声涌动。她作为魔教圣女，受邀参加由正道魁首主持的天下大会，这是近百年来从未有过之事。
玉罗刹却恍若未见，目光径直投向中央平台，先是扫过那束属于自己的火焰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随即看向岳凌云，微微颔首：“岳掌门，别来无恙。谢过你的请柬。”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微沙的磁性。
她又看向秦渊、苏墨方向，目光在秦渊脸上停留一瞬，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淡淡的、难以解读的眼神。对苏墨则是挑了挑眉，算是打过招呼。至于江辰，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岳凌云拱手还礼，正色道：“玉姑娘能来，是给岳某面子，亦是给天下抗虏同道一个信号。请入座。”
玉罗刹也不客气，径直走向那个为她准备的席位。所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道路，却无人敢与她目光相接。她坦然坐下，甚至随手拿起案上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姿态随意，仿佛这不是天下英雄瞩目的论道大会，而是自家后院。
这番做派，让一些老成持重者暗暗皱眉，却也让不少年轻人心生几分异样之感——这魔女，果然非同寻常。
“好了，”岳凌云见主要人物均已到场，回到中央，气沉丹田，声音传遍全场，“诸位，天下英雄今日齐聚华山，实乃武林盛事。岳某不才，抛砖引玉，先谈谈心中所思。”
场中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岳凌云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声音沉缓而有力：“自崇祯元年至今，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我大明江山风雨飘摇。关外建奴铁蹄屡屡叩关，中原流寇肆虐，朝中……唉，”他叹了口气，略过朝政不提，“如今更是妖邪现世，黑巫教勾结权阉，图谋倾覆华夏，其祸更甚于刀兵！”
“我江湖儿女，习武修身，所为者何？小则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大则保家卫国，守护黎民！此乃‘侠义’之根本！”他声音陡然提高，“然，如今之势，绝非一人一派之力可挽。嵩山武林大会，我等曾立盟抗虏，虽有成效，然各自为战、理念纷杂之弊亦现。济南守卫战，靖北盟众兄弟抛头颅洒热血，可歌可泣，然亦暴露出江湖与行伍配合、后勤补给、统一号令等诸多难题。”
“今日论道，岳某以为，首当明确‘大侠’之义！侠之大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当跳出江湖门户私见，当有舍生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其次，当议联合之道！如何整合江湖力量，与朝廷官兵（若有可信者）协同，建立有效联络、支援、行动之机制？再其次，当商应对妖邪之策！黑巫教所图非小，其‘九幽’之祸，关乎此界存亡，非寻常武功能敌，需寻应对之法！”
他这三个问题，层层递进，由理念到实务，再到超越世俗的威胁，一下子将论道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层次。许多人陷入沉思，连石破天也收起了酒葫芦，面色凝重。
“岳掌门高论！”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苏墨摇着羽扇站起身，向四方一揖，“苏某补充一点。侠义救世，固然可贵。然救世之后，当有何种世道？是恢复旧观，任贪腐横行、民不聊生？还是革故鼎新，建立一套更能保障黎庶安康、限制豪强权贵的秩序？我辈江湖人，是否应有所思考，有所准备？此乃‘道’之长远，亦关乎今日‘侠义’之行是否真有意义。”
他这番话，更显深邃，甚至隐隐触及了朝代更替、制度变革的敏感话题。不少人脸色微变，尤其是一些与旧朝利益牵连较深的门派。
“苏公子此言，未免太过深远，也太过……危险了吧？”崆峒派石敢当沉声道，“我江湖中人，做好本分便是。朝堂之事，非我所宜论。”
“石掌门此言差矣。”秦渊缓缓起身，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沙场血火沉淀下的力量，“若无长远之虑，今日热血，或成明日新患。秦某出身军旅，深知制度崩坏之害。我辈仗剑，不仅为斩眼前之敌，亦当为开创太平之世尽一份心力。此心此志，可对天地。”
他支持了苏墨的观点，但角度更贴近实际。
“秦盟主、苏公子所言，自有道理。”少林弘忍大师缓缓道，“然江湖自有江湖的界限。过界，则易生变乱。老衲以为，当务之急，仍是团结抗虏，清除妖邪。至于后世如何，自有天命与后人智慧。”
“天命？”一直沉默的玉罗刹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带着淡淡的讥诮，“若天命便是让贪官污吏继续鱼肉百姓，让异族铁骑践踏山河，让妖魔鬼怪吞噬人间，那我等逆天而行，又有何不可？”
她这话石破天惊！直接挑战了“天命”的权威，更是将矛头隐隐指向了现有的秩序。
“妖女放肆！”点苍派谢无忧厉声喝道，“此地乃正道论道之场，岂容你大放厥词，蛊惑人心！”
“正道？”玉罗刹斜睨他一眼，媚眼中寒意陡升，“谢掌门口中的正道，便是固步自封、明哲保身，见百姓受苦而无动于衷，见奸邪当道而不敢发声么？我在西域，也见过不少口称‘正道’，实则男盗女娼、欺压良善的伪君子！侠义不分出身，道理念在人心！若只因我出身圣教，所言所行便都是‘蛊惑’，那这‘正道’，也不过是画地为牢的笑话！”
她言辞犀利，毫不留情，顿时让谢无忧面红耳赤，气得手指发抖：“你……强词夺理！”
场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正邪观念的冲突，在玉罗刹的直言下被赤裸裸地摆上了台面。
“诸位稍安勿躁。”岳凌云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威严，“玉姑娘话虽尖锐，却也不无道理。正道之正，在于行，在于心，而非空有名号。谢掌门亦不必动怒，论道论道，便是要容不同之言。今日之会，岳某希望大家能暂放成见，就事论事。”
他既肯定了讨论的价值，又维护了秩序，显出不俗的掌控力。
“岳师侄，此言大谬！”
一个苍老、冰冷、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从九天之上传来，骤然响彻落雁峰顶！
这声音并不宏大，却蕴含着一种直透心扉的剑意，让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内力稍浅者更是气血翻腾，耳中嗡鸣。
只见思过崖方向，一道灰影仿佛凭空出现，几个闪烁，便已落在中央平台之上，与岳凌云相对而立。
来人是一位白衣老者，须发如雪，面容清癯如同古松，皱纹深刻如剑痕。他身形挺拔如孤峰，周身未散发任何气势，却让人感觉他站在那里，便是一柄已然出鞘、斩断尘缘的绝世利剑！尤其那双眸子，亮如寒星，开阖之间，仿佛有剑气流转，令人不敢直视。
华山派弟子中，年长些的已惊呼出声：“萧……萧师叔祖！”
“剑尊”萧寂！岳凌云的师叔，华山派辈分最高、武功最深不可测的隐世前辈！
他竟然真的来了，而且选择在此刻现身！
岳凌云神色一肃，连忙躬身行礼：“弟子凌云，拜见萧师叔。”
萧寂却看也不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玉罗刹身上停留一瞬，眼中厌恶之色毫不掩饰，最终落在岳凌云身上，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凌云，你身为华山掌门，执正道牛耳，竟邀魔教妖女登堂入室，与群雄同席论道？还将所谓‘不论出身’‘海纳百川’挂在嘴边？你可知，此举已将华山百年清誉，置于何地？！”
他的质问，如同冰冷的剑锋，直指岳凌云最核心的决策，也代表了许多保守派心中不敢明言的质疑。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岳凌云，看他如何应对这位武功、辈分都远超于他的师门长辈的诘难。
岳凌云缓缓直起身，面对萧寂如山如岳的威压，他神色依旧平静，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道：
“师叔明鉴。华山清誉，在于‘正气’二字。正气非固守虚名，而在践行大道。当此天下倾覆、苍生倒悬之际，凡有力抗虏、有心护民者，皆为正道之友，皆可团结。玉姑娘虽有魔教出身，然其抗敌之功、救民之义，天地可鉴。拒之门外，非但有失公允，更是自绝于义，自损力量。华山清誉，不在于与谁划清界限，而在于能否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引领正道，做该做之事，团结该团结之人！此乃弟子所悟之‘道’，亦愿以此‘道’，请天下英雄共鉴，请师叔……明察！”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尊重长辈，又坚持己见，将个人抉择上升到门派责任与天下大义的高度。
萧寂死死盯着岳凌云，眼中剑意吞吐，周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这位剑尊一怒之下，当场清理门户。
良久，萧寂眼中厉色渐消，化作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冷哼一声：“好！好一个‘请天下英雄共鉴’！那老夫今日，便在此看着！看着你的‘道’，能否经得起这天下人的审视！看着华山清誉，是否真能由你这‘不论出身’之举而保全！”
他竟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拂袖转身，径直走到平台边缘一处突出的山石上，盘膝坐下，闭目不语。显然，他要亲眼见证这场论道，亲眼看看岳凌云的理念，究竟会引向何方。
一场潜在的内部风暴暂时压下，但萧寂的存在，如同悬在岳凌云和这场大会头上的一柄利剑。
岳凌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转向众人，声音恢复了沉稳：“萧师叔驾临，亦是此番论道之幸。接下来，便请诸位同道，各抒己见。无论门派大小，无论辈分高低，今日在此，皆可畅所欲言。我等所求，无非一个‘真’字，一个‘善’字，一个于天下苍生有利之‘道’字！”
论道，在经历了最初的波澜后，终于真正开始。而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交锋与抉择，此刻才拉开序幕。
【下章预告】
剑尊萧寂现身坐镇，华山论道波澜再起！各派针对“侠义真谛”、“联合之道”、“应对妖邪”展开激烈争辩，理念碰撞，火花四溅。玉罗刹身世隐秘意外被触及，引发正邪之争白热化。秦渊、苏墨提出整合武林、建立新秩序的惊世构想，遭遇强大阻力。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江辰带来关于北地与“九幽”的骇人消息，让论道骤然转向！第三百零四章《共议前程》，看这场汇聚天下英豪的思想风暴，最终将把江湖引向何方？在内外压力与理念冲突的漩涡中，谁能说服谁？谁又能找到那条真正可行的“前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