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的硝烟还未散尽,朱允熥已踏着未熄的余烬走进了原属朱允炆的布政使司衙门。大堂正中的“仁政爱民”匾额被炮弹震裂了一角,蛛网般的裂痕里还嵌着焦黑的木屑,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他伸手抚过匾额,指尖触到冰凉的裂痕时,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殿下,朱棣的人已经在西仓库搬硫磺了。”周德兴站在阶下,甲胄上的血渍混着烟尘,在烛光里泛着暗褐色,“俞靖那小子亲自监工,清点得比账房先生还仔细,连装硫磺的麻袋都要称三遍。”
朱允熥转过身,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那是朱允炆当年宴请江南士族时用的官窑碗,如今只剩些锋利的残片。“让他搬。”他从案上拿起一枚玉印,印钮上的盘龙被朱允炆摩挲得光滑温润,“徐州的协议,本就当不得真。”
周德兴的眉峰跳了跳。他想起三天前在徐州驿站,朱允熥与朱棣握手时指节泛白的模样,那时他还以为两位殿下是真要联手平定天下。“可……朱棣毕竟帮咱们破了长沙城,水师损失不小,听说有三艘战船触了朱允炆布的暗礁。”
“损失?”朱允熥将玉印往案上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从淮安截走的粮草,够他水师吃半年!再说,若不是本王在城外牵制住盛庸的主力,他朱棣能顺顺当当进湘江?”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是康茂才带着亲兵在清点俘虏。朱允炆的翰林学士练子宁被捆在廊下,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血,正嘶声痛骂:“朱允熥逆贼!你背信弃义,就不怕太祖皇帝在天有灵……”
“堵上他的嘴。”朱允熥不耐烦地挥手,“拉去跟方孝孺的尸首凑个伴,让他们在黄泉路上接着念叨‘仁政’。”
周德兴刚要转身,却被朱允熥叫住。“你觉得,朱棣下一步会做什么?”朱允熥走到地图前,指尖点在吕宋岛的位置——那里是朱棣水师的老巢,也是徐州协议里划归朱棣的地盘。
“按协议,他该率军南下取云南入海口,断朱允炆的退路。”周德兴盯着地图上的长江水道,“但朱棣这人……怕是会先在长沙捞些好处。”
“好处?”朱允熥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密函,函上的火漆还带着余温,“他派俞靖来要长沙的船坞图纸,说要‘修缮战船’,你信吗?”
周德兴接过密函,瞳孔骤然收缩。长沙船坞是当年朱元璋为防备陈友谅余党特意建造的,能造载重千石的楼船,图纸一直藏在布政使司的密库里,连朱允炆都只见过副本。“他这是……想染指长江水师?”
“不止。”朱允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湘江上停泊的朱棣战船,帆影在残阳里像一群收拢翅膀的乌鸦,“你没发现吗?他的水师战船比去年在吕宋时多了十二艘,船板都是新的——定是在澳洲偷偷造了船。”
周德兴的后背沁出冷汗。他想起去年朱允熥派往澳洲的密探传回的消息,说朱棣在悉尼港造了座能容百艘战船的船坞,当时朱允熥还笑着说“蛮荒之地,造不出什么好船”。
“殿下想怎么做?”周德兴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朱允熥从案上拿起一支狼毫,蘸了朱砂在地图上圈出一个地名——湘潭。那里是湘江中游的险滩,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朱棣要船坞图纸,就给他。但得‘不小心’让他的人知道,朱允炆在湘潭藏了批火器,是当年从欧洲商人手里买的‘佛郎机炮’。”
周德兴瞬间明白了。湘潭的险滩是伏击的绝佳之地,若朱棣信了有佛郎机炮,定会派精锐去抢,到时……“可朱棣的神机营也不是吃素的,听说他们的连珠铳能一分钟射五发。”
“那就让常茂去。”朱允熥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他不是一直想报东昌的仇吗?朱棣的水师副将去年在东昌杀了他堂弟,这笔账,该清算了。”
正说着,常茂掀帘而入,甲胄上还带着征尘,显然是刚从城外营地赶来。“殿下,您叫我?”他手里把玩着两柄八棱锏,锏身上的血槽里还嵌着碎肉。
“给你个差事。”朱允熥将一支令箭推到他面前,“带一支骑兵,去湘潭‘护粮’。若遇朱棣的人……”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不必请示,直接动手。”
常茂的眼睛亮了。他想起堂弟常升死在东昌城下的模样,胸口插着三支朱棣水师的铁箭,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殿下放心!末将定让朱棣的人有来无回!”
“记住,要做得像意外。”朱允熥盯着他的眼睛,“就说……是朱允炆的残部设的埋伏,你们是恰巧撞见,失手杀了人。”
常茂重重点头,抓起令箭转身就走,八棱锏在腰间撞出沉闷的响声。周德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殿下,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一旦被朱棣察觉……”
“察觉又如何?”朱允熥走到案前,提笔写了封密信,字迹凌厉如刀,“等他反应过来,常茂已经端了他在湘潭的船队。到时候本王再‘震怒’,斩常茂以谢罪,他朱棣还能撕破脸不成?”
周德兴看着那封密信,突然明白朱允熥为何要让常茂去——常茂是常遇春的儿子,是武勋派的核心人物,斩了他,既能平息朱棣的怒火,又能让武勋派记恨朱棣,可谓一箭双雕。
“谁去送这密信?”周德兴的声音有些干涩。
“朱文正。”朱允熥将密信折成方胜,“他做事糙,但手脚干净,不会留下痕迹。”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康茂才已经处理完俘虏,正指挥士兵往库房搬朱允炆留下的典籍。练子宁的骂声早就停了,廊下只剩一串血滴,从台阶一直蜿蜒到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