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渊薮回响(2 / 2)

“唰!”

纸拉门被无声拉开。

室内空无一人!

唯有一盏低瓦数的和纸灯,在角落晕出一圈柔和暖光;矮桌上,一只青瓷茶碗盛着半杯抹茶,杯沿尚有淡淡水汽袅袅升腾;旁边,一件米色羊绒披肩折叠得一丝不苟,散发出淡雅檀香与老人特有的、洁净而温润的气息。空气中,线香余韵未散,混合着新焙绿茶的清苦,构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宁和气息——仿佛主人只是起身去取一块点心,片刻即回。

但雷刚知道,她走了。而且,刚走不久。

“目标不在茶室!重复,不在!茶是温的,人刚离开不超过十分钟!”他对着麦克风低吼,声音压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心脏如坠冰窟,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耳机中,黑崎的声音传来,冰冷、平稳,如同精密仪器运转:“全面搜索。主屋、厢房、储藏室、花园假山……任何可能藏身之处。保持绝对静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接下来的五分钟,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b组搜遍主屋上下,未发现任何打斗或强行带走的痕迹;A组绕行庭院,确认所有出入口均无近期开启迹象;一名队员在储藏室角落发现一名蜷缩颤抖的老佣人,经短暂安抚后,她结结巴巴交代:

一个多小时前,一辆无标识、无牌照的黑色奔驰S级驶至正门,下来四名黑衣人,态度恭敬。领队对老夫人深深一躬,只说了一句:“少爷安排,接您和全家去那须郡‘清幽庵’静养过节,那里更安全,景致也好。”老夫人略作犹豫,便点头应允,带着少奶奶与两位小姐登车离去。

整个过程平静得如同一次寻常的家庭出游。

行动彻底失败。

精心推演数十次、耗时数周准备、动用顶尖装备与人员的“重阳见红”斩首行动,在最后一刻,扑了个空。不是被拦截,不是被识破,而是——目标根本不在棋盘上。黑崎全力挥出的致命一拳,打在虚空之中,连风声都未曾激起。这种失控感、被命运戏弄的荒诞,远比一场惨烈交火后的败退更令人窒息,更令人屈辱。

撤离指令下达。团队如来时一般,化作七道融入夜色的幽灵,沿预定路线无声退去。沿途清除所有痕迹:麻醉镖回收、干扰器拆除、脚印用特制粉末覆盖。十五分钟后,庭院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返回“熔炉”的装甲车厢内,气氛压抑如深海万米。无人说话,只有引擎低鸣与呼吸声交织。

李琟靠在角落,干瘦手指飞速掐算,嘴唇翕动,试图从《易》卦中寻得一线天机。他记得行动前夜占得“剥”卦——山地剥,群阴剥阳,大厦将倾,本就预示“事将落空”。可即便如此,败得如此干净、如此诡异,仍远超他的推演极限。他颓然松开手指,眼中尽是困惑与警惕。

黑崎独坐窗侧,目光穿透防弹玻璃,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倭国都市夜景。霓虹如血,街灯如泪。他眼神深邃如寒潭,不见愤怒,不见懊恼,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终于明白:中村修平,远比他想象的更谨慎、更狡猾,也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软肋。这场复仇,从来不是简单的武力对决,而是一场在规则、人性与偶然性之间游走的高维博弈。而此刻,对手已悄然将棋局,提升到了一个更危险、更不可预测的维度。

与此同时,在栃木县那须郡的深山云海之间,“清幽庵”隐于竹林雾霭之中。古寺钟声悠远,檐下风铃轻响,与下野市的死寂形成天壤之别。

庵内茶室,烛火摇曳,映照出温暖橙光。新采的白菊插于粗陶瓶中,清冷香气弥漫;案上温着一壶自家酿制的菊花酒,醇厚芬芳;陈年檀木柜散发出沉稳暖香,与茶烟交融,氤氲成一片人间烟火气。

中村修平褪去所有锋芒,换上一身墨色捻线绸和服,盘坐于临窗榻榻米上。母亲中村信子坐在他对面,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舒展,眼中满是慈爱。七岁的贤太(ケンタ)正襟危坐,小手笨拙却认真地修剪花枝,试图完成今日的插花课业;四岁的优奈(ユウナ)穿着粉色小振袖,举着一朵刚摘的黄菊,在祖母与母亲雅子(マサコ)之间欢快穿梭,笑声如银铃。

“修平啊,”中村信子轻抚膝上暖炉,声音温和,“外面的事,妈不懂,也不想懂。妈老了,只盼你平安,贤太和优奈能快快乐乐长大。别再整天打打杀杀、提心吊胆了。”她望向窗外盛开的秋菊,目光宁静,“你看这花,开得多安静,多好。一家人能这样坐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中村修平微微颔首,亲手为母亲斟上一杯温热的菊花酒,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掌控地下帝国的枭雄。“妈,我知道。让您和雅子、孩子们担心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真挚,“再给我一点时间。等处理完这些最后的麻烦事,我就放下所有,陪您和孩子们在这里长住,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看贤太和优奈长大。”

他伸手,将跑过来的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发顶。那一刻,眼中流露出的,是纯粹到近乎脆弱的温情——没有算计,没有权谋,没有阴影。他只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这温馨和睦、充满天伦之乐的场景,与数百公里外那座刚刚经历无声惊涛、弥漫着失败与屈辱气息的空旷庭院,形成了尖锐到令人窒息、却又无比讽刺的对比。

黑崎志在必得的致命一击,终究落在了中村修平为家人精心构筑的这片刻宁静与守护之外——

徒劳无功,却成就了命运最残酷的诗意。

数日后,澜沧省省城。省海洋局大楼高耸入云,光洁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都市的繁华。局长办公室位于顶层,视野开阔,装修低调而奢华,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权力与地位。

彭国宏坐在宽大的进口真皮办公椅上,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望乡礁”项目争议点的内部梳理报告。他看得仔细,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这时,内部通话器红灯闪烁,秘书科长姜峰恭敬的声音传来:“局长,招商局的王瀚强副主任和‘东亚远景’的田中先生已经到了,您看?”

彭国宏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沉吟了半秒,淡淡道:“请他们进来。”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推开,王瀚强副主任满脸堆着热情而略带谦卑的笑容,侧身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田中健。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谦和而自信的微笑,步伐沉稳。

“彭局长,好久不见,冒昧前来打扰,还望海涵。”田中健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得体,目光坦然。

“田先生太客气了,快请坐。”彭国宏起身相迎,脸上露出公式化却又不失热情的笑容,主动伸出手与田中健握了握,“王主任也坐。说起来,田先生和我们澜沧省、和南江市可是老朋友了。当年你在南江的投资建设的几个大型企业,特别是那个高科技产业园,虽然最后南江厂竞拍你们失败了,但由于你在背后对韩董的支持,竞拍价从最初的评估价5千万元,最后飙升到了惊人的50亿米元,可是为我们市的产业升级和缓解市政财务压力,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啊,我记得当时我还是代市长,还去考察过几次,印象很深。”

一番看似随意的寒暄,巧妙地拉近了距离,也点明了彼此的“渊源”。姜峰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然后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话题很快被引到了“望乡礁”项目上。

“不瞒彭局长,”田中健放下茶杯,态度诚恳,目光直视彭国宏:

“我们‘东亚远景’对‘望乡礁’项目是抱着极大诚意和长期投入决心的。我们不仅看重其商业前景,更看重它作为探索海洋生态保护与可持续科研相结合的一个试点平台的价值。我们坚信,这个项目若能成功,不仅能促进本地经济发展,更能为澜沧省乃至国家的海洋战略提供有价值的实践经验。因此,我们非常希望能得到彭局长和省海洋局的专业指导与大力支持。”

彭国宏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但那双久经官场历练的眼睛里,却看不出丝毫真实的情绪。他轻轻摩挲着茶杯杯壁,缓缓开口:“田先生的理念和决心,我很欣赏,也表示感谢。海洋经济的可持续发展,确实是我们局当前工作的重点方向之一。”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几分官方的审慎:

“不过呢,最近一段时间,省里对于这类涉及敏感海域、且外资背景较为复杂的项目,审查程序是越来越规范,要求也越来越高了。不瞒你说,除了你们‘东亚远景’,另外也有两家背景和实力都相当不错的公司,对这个项目表示了浓厚的兴趣,递交了初步的方案构想。按照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以及优化资源配置的要求,恐怕最终还需要通过一个正式的、透明的招投标或者专家评审流程,来确定最优的合作方。”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充分肯定了田中健,又抬出了“省里要求”、“公平竞争”等无可指责的理由,将潜在的刁难完美地包裹在合规的外衣之下。

田中健目光微微闪动,脸上的笑容不变,反而更显沉稳:“理解,完全理解。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尊重并坚决遵守贵国的一切法律法规和行政管理程序。我们会积极准备,认真完善方案,争取在即将到来的评审中,用我们最扎实的技术、最可行的方案和最大的诚意,来赢得专家和领导的认可。”

会谈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自心怀警惕的气氛中持续了约半小时。结束时,彭国宏再次与田中健热情握手,并亲自将他们送到办公室门口。姜峰和王瀚强陪着田中健走向电梯间。

办公室门轻轻合上。彭国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如织的车流,看着田中健坐进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

就在此时,他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突然发出了急促而持续的震动声。彭国宏转身,走回办公桌前,目光落在来电显示屏上——那个号码,他再熟悉不过,是属于韩本山的专线。他盯着那不断闪烁的红点,沉默了足有十秒钟,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伸手,稳稳地拿起了话筒。

水下的惊雷与岸上的博弈,在这一刻,终于同时逼近了爆发的临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