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接过玲珑重新斟上的热茶,慢慢啜饮着,平复心绪。这陈奇家的,不过是道开胃小菜,真正难啃的骨头,还在后面。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进来了几位管事,有负责器皿登记的,有管着车马调度的,也有库房的副手。他们所犯之事无非是些贪墨小利、懈怠职守、或是对下人管教不严等错处,算不得十恶不赦。罗晴一一指出他们的过错,敲打训诫了一番,或罚月钱,或令其戴罪立功,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几人原本惴惴不安,见处罚不重,皆是感恩戴德地退下了。
这一番恩威并施,既立了威,又显了仁,不至于让底下人觉得新主母过于严苛,人心惶惶。
待最后一位管事退出,花厅内再次安静下来。窗外的日头已微微西斜,光线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罗晴让玲珑将微凉的茶撤下,重新换上一杯滚热的,捧在手心。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她却觉得心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冰冷。
她在等今日最后一个人,也是她此番整顿内宅,必须要拔除的那根最深、最毒的刺——总管田庄庶务的大管事,李胜。
茶饮过半,门外终于传来了沉稳而略显迟缓的脚步声。锦帘掀开,一个穿着藏蓝色直裰,面容精瘦,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便是李胜,步伐不疾不徐,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若非早已知晓其底细,单看外表,确是一副精明干练、值得信赖的模样。
他行至厅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小人李胜,参见世子夫人。”
罗晴没有让他起身,也没有如之前那般先敲打几句,而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李管事,今年各处庄子的光景如何?”
李胜似乎早有准备,头也未抬,流畅地回答:“回夫人话,今年风调雨顺,各处庄子光景与往年无异,甚至更好些,算是个难得的丰年。”
“哦——?”罗晴拖长了语调,这声“哦”里充满了玩味与质疑,“丰年?那为何我核验账册,各个庄子报上来的收成,却普遍不如往年?尤其是城西那个有三百亩上等水田的大庄子,账面收成竟直接减了两成之多。李管事,这倒是奇了,你给我解解惑,这‘丰年’的收成,都到哪里去了?”
李胜眼皮都未眨一下,应对自如:“夫人明鉴,此事小人也正觉奇怪,近日也在严加核查。想来是那庄头管理不善,或是庄户们见年景好,心生懈怠,疏于田间打理,才导致收成不尽如人意。小人已责令他们整改,定给夫人一个交代。”
见他到了此时还在信口雌黄,企图将责任推给子,目光如炬,直刺其要害,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庄户懈怠?我看,是有人心贪了!李胜,你儿子李长生,现下如何了?他年前在‘千金台’欠下的那笔赌债,连腿都被人打断了一条,如今可好利索了?那些追债的,没再上门叨扰你李管事吗?”
“长生”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直劈李胜天灵盖!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镇定面具瞬间碎裂,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灰败。他嘴唇哆嗦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那双原本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与慌乱。
“扑通”一声,他不再是站着,而是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重重地跪倒在地,甚至膝行了两步,声音嘶哑变形:“世子夫人!夫人!小的……小的就那一根独苗啊!他……他不是个东西,可他是我儿子啊!小的实在是被那些杀才逼得走投无路了,才……才一时糊涂,动了庄子的银子……求夫人开恩!求夫人看在小的为侯府当牛做马几十年的份上,饶了小的这次吧!小的以后一定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他一边说,一边“砰砰”地磕头,额角瞬间见了红。
“走投无路?”罗晴看着他这副丑态,心底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冰冷的厌恶,“两万三千两银子!李胜,你好大的手笔!这够普通庄户人家吃喝几辈子了!就为了填你那个赌徒儿子的无底洞?”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李胜,声音里淬着寒冰:“你为了儿子,就可以罔顾侯府利益,蛀空公中银钱。下一次,若是你儿子又欠下二十万两,你是不是就敢偷卖侯府的地契,甚至出卖侯府了?你这样被至亲挟制、毫无底线的人,我如何敢留?”
李胜听到“两万三千两”这个确切的数字,知道罗晴已掌握了一切证据,求饶无望,一股绝望的狠戾骤然涌上心头。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竟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疯狂:“世子夫人!您就真的一点旧情都不念吗?非要赶尽杀绝?您把小人送官查办,事情闹大,这两万多两的亏空如何遮掩?侯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到时候满京城都知道定北侯府出了家贼,世子的脸上难道就有光吗?!”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用侯府的声誉来威胁我?”罗晴眸中寒光一闪,不再与他多费半句唇舌,对外扬声道:“来人!”
早已等候在外的萧武应声而入,他面容冷峻,带着两名同样健硕的护卫。三人动作极快,不等李胜挣扎,便已利索地将他双臂反剪,用准备好的麻绳捆了个结实。
“将他捆了,立刻押送官府!他贪墨公中银两,证据确凿。将我们查到的所有账目、证词一并带上,告诉府尹大人,依法严办,不必容情!”罗晴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花厅内回荡。
萧武沉声应道:“是!夫人!”一名护卫随手扯下一块帐幔,塞进了李胜欲要嘶喊的嘴里,将那不甘与恐惧尽数堵了回去。三人如同拖拽一口破麻袋,将这位曾经在侯府田庄上说一不二的大管事,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垂落的锦帘之后。
厅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