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的目光落在草图上,久久没有说话。客厅里只有水壶沸腾的轻响,画眉鸟的叫声从院外传来,带着几分悠闲。
“你怎么确定是蜻蜓?”她忽然问。
“因为白鹭的眼神。”顾星晚指着旗袍上白鹭的眼睛,“它不是在啄理翅膀,是在看什么东西。它的头偏向左侧,视线落在芦苇深处,那里的针脚密度比别处大,显然藏着更精细的纹样。而那个年代的江南绣娘,最爱在芦苇丛里绣蜻蜓,取‘蜻蜒点水,岁月安宁’的意思。”
沈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涌动的暖流。“我母亲生前,最喜看蜻蜓点水。”她站起身,走到顾星晚面前,“明天开始,你就住到我府上的西厢房,那里有我收藏的所有绣谱和老面料,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顾星晚没想到沈老夫人会如此干脆,一时间竟有些怔忡。
“怎么?怕了?”沈老夫人打趣道。
“不是。”顾星晚摇摇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只是觉得,能亲手修补这样一件有故事的衣服,是我的荣幸。”
接下来的一个月,顾星晚几乎把自己埋在了西厢房里。沈府的西厢房藏着一个巨大的樟木书柜,里面摆满了从清代到民国的绣谱,还有沈老夫人多年收集的面料样本。顾星晚每天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清晨伴着鸟鸣起床,泡一杯艾草茶,然后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桌前,对着那件旧旗袍琢磨。
她先是将旗袍的下摆拆开,用特制的溶剂轻轻擦拭被烧毁的边缘,一点点清理掉残留的焦痕。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稍有不慎就会损伤周围的面料,她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指尖发麻才肯停下。秦聿之偶尔会来看她,每次都带些她爱吃的苏州点心,却从不多言,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这性子,倒是和当年的绣娘有几分像。”沈老夫人有时会来西厢房坐坐,看她低头穿针引线。“我外祖父说,当年那个绣娘为了绣好芦苇的层次感,在湖边坐了整整七天,就为了看不同时辰的阳光落在芦苇上的样子。”
顾星晚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向沈老夫人:“我前几天去了趟湿地公园,看芦苇在风里摇晃的样子,才发现原来芦苇的茎不是直的,是有弧度的,风大的时候弯得厉害,风小的时候只是轻轻摆动。”她指着旗袍上的芦苇,“当年的绣娘一定也观察了很久,你看这几株,茎的弧度都不一样。”
沈老夫人凑近细看,果然如顾星晚所说。她年轻时只觉得这件旗袍好看,却从未留意过这些细微的差别,此刻经顾星晚一提,才发现那芦苇丛里藏着的,竟是一整个有风的午后。
“你比我懂它。”沈老夫人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
修补工作进入最关键的阶段——绣蜻蜓。顾星晚选了最细的桑蚕丝线,用苏绣里最难的“虚实针”来绣蜻蜓的翅膀,这种针法能让丝线在光线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像极了蜻蜓翅膀的薄翼。她屏息凝神,右手持针,左手轻轻按着面料,每一针都要精准地落在当年绣娘可能留下的针脚位置上。
有一次,她绣到深夜,眼皮越来越沉,针尖不慎刺破了手指,血珠滴落在月白色的面料上。她慌忙用清水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那抹暗红。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沈老夫人说过的话——衣服是有记忆的,它会记住穿它的人,也会记住绣它的人。或许,这滴血,也是一种缘分。
她没有换掉那块面料,而是将血珠绣成了蜻蜓翅膀上的一个斑点。远看几乎看不见,近看才发现那抹暗红,像时光不小心留下的印记。
一个月后,顾星晚终于完成了修补工作。她将旗袍熨烫平整,重新放回那个紫檀木盒子里,送到沈老夫人面前。
沈老夫人打开盒子,手指抚过修补的地方,那里的芦苇依旧倾斜,白鹭依旧歪头,而芦苇深处,一只蜻蜓正停在穗上,翅膀上的暗红斑点若隐若现。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十六岁那年,母亲穿着这件旗袍站在湖边,风拂过裙摆,惊起芦苇丛里的白鹭与蜻蜓。
“好,好啊。”沈老夫人的声音带着哽咽,眼角沁出了泪水,“它回来了,我的母亲,回来了。”
顾星晚看着沈老夫人颤抖的肩膀,忽然明白了秦聿之为什么要把这个客户介绍给她。这不仅仅是一份订单,更是一场关于传承的对话——她用自己的手艺,让一段沉睡的记忆重新苏醒,让一份跨越岁月的情感得以延续。
晚宴结束后,秦聿之送顾星晚回家。车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窗外的霓虹灯在车窗上流淌成彩色的光带。
沈老夫人寿宴前一月,顾星晚将设计稿送到沈府时,廊下的紫藤萝正开得泼泼洒洒。她站在雕花月洞门前,看着女佣捧着那件新制的旗袍走进内室,指尖还残留着云锦面料特有的凉滑触感。这次的设计以“岁朝清供”为主题,襟上用赤金与孔雀蓝的丝线绣了整幅水仙,花瓣边缘故意留了几处不规整的针脚,像极了冬日窗台上自然舒展的花苞。
秦聿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沈老夫人最近总在念叨,说你绣的水仙比去年花窖里开的还要有生气。”顾星晚回头时,正撞见他眼底的笑意,混着廊外的天光,竟比紫藤花还要温润几分。她低头理了理裙摆,想起前几日赶工到深夜,他遣人送来的那笼蟹壳黄,芝麻粒落在绣绷上的模样,倒像是不小心洒进纹样里的星子。
寿宴前五日,沈老夫人突然让人来唤顾星晚。她赶到时,正见沈老夫人坐在镜前,让梳头娘为自己梳发。铜镜里映出那件月白旧旗袍的一角,原来老夫人竟找出了它,打算寿宴当日先穿这件见客。“你瞧这领口。”沈老夫人抬手抚过襟口,那里的盘扣原是普通的一字扣,顾星晚修补时,悄悄换成了螺钿扣,在光线下流转着虹彩般的光泽,“当年我母亲总说,好衣服要配会说话的扣,你倒懂她的心思。”
顾星晚刚要说话,却见沈老夫人从妆匣里取出个小锦袋,倒出几粒圆润的珍珠。“这是我陪嫁时的东珠,磨了做你那件‘月魄’的补子吧。”老夫人指尖捏着珍珠,在灯下转了半圈,“上次说你珍珠磨得太圆,是我苛责了。真正的圆满,原是藏在不完美里的——就像这珠子上的小坑,倒比光溜溜的更有看头。”
寿宴前一夜,顾星晚在工作室里做最后的调整。新旗袍的袖口原是窄窄的马蹄袖,她总觉得少了些灵动感,索性拆了重做,改成随手腕摆动的垂袖,走动时能露出皓腕上的玉镯。秦聿之来送宵夜时,正见她跪在地板上,将细碎的金箔贴在水仙花瓣的尖端,烛光里,那些金箔像落在花上的萤火虫。“明晚有位法国来的设计师会到场。”他放下食盒,“听说特意为了看你的作品来的。”顾星晚头也没抬:“衣服是做给懂它的人看的,不论哪国的。”
寿宴当日,沈府张灯结彩,却不见寻常宴客的喧哗。宾客们穿着素净的衣裳,手里捧着青瓷茶盏,廊下的古筝弹着《平沙落雁》,倒像是场雅集。顾星晚站在屏风后,看沈老夫人穿着那件月白旧旗袍走出时,满堂宾客竟自发地静了静。老夫人走到厅中,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地面,露出顾星晚补绣的那只蜻蜓,恰与屏风上的水墨芦苇相映成趣。
秦聿之端着两杯茶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顾星晚:“你看沈老夫人的步态。”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笑意,“年轻时定是个爱穿旗袍跳舞的性子,你看她转身时,腰肢带的那点弧度,和你设计的垂袖多配。”顾星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老夫人抬手举杯时,袖口的垂纱轻轻扬起,像极了蝴蝶振翅,与旧旗袍上的白鹭遥相呼应。
宴席过半,沈老夫人让人将新制的寿宴旗袍呈上来。当那件“岁朝清供”展开时,满堂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有人伸手想摸,却被沈老夫人拦住:“好衣服是要养的,得穿在身上,沾了人气才活。”她说着,竟亲自换上了新旗袍,走到顾星晚面前,转了个圈,“你看,这水仙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不像当年我母亲种在院里的那丛?”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旗袍上的金线果然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花影。
夜深时,宾客渐散。顾星晚帮着收拾绣品,却被沈老夫人拉住手。老夫人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我那孙儿在英国学建筑,总说东方美学太旧,我倒想让他见见你。”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温柔的沟壑,“让他瞧瞧,旧时光里藏着的新花样,原是能活在钢筋水泥里的。”顾星晚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明白,那些被针线缝进面料里的,从来不是过去,而是能在时光里一直生长的生命力。
秦聿之送顾星晚回去时,车里放着她上次提过的评弹。他忽然开口:“沈老夫人把她母亲的绣绷送给你了。”顾星晚一怔,摸了摸随身的包,果然触到一个温润的物件——那是个象牙绣绷,边角被摩挲得发亮,上面还留着细密的针痕。“她说,好手艺要传给肯等的人。”秦聿之的声音混着评弹的琵琶声,像浸了蜜的温水,“就像当年那个绣娘等来了懂芦苇的人,你也会等来懂你的人。”车窗外,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被丝线缝在了一起的两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