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黄昏开始泼下来的。
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压在青山尖上,把整个青溪村都裹进一片湿冷的晦暗里。江浔蹲在自家堂屋门槛上,看着檐角垂落的雨帘在地面砸出密密麻麻的水花,溅起的泥点顺着门槛的木纹蜿蜒爬行,像一条条黑色的小蛇。他刚从后山下来,裤脚还沾着乱葬岗特有的、混着腐叶与朽木的湿土,指尖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那气味不像雨水冲刷后的泥土味,反倒带着点甜腻的腐臭,像盛夏里烂透的野果,又藏着一丝金属般的冷冽。
“发什么呆?赶紧把柴火搬进来,别让雨泡透了。”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被雨声搅乱的烦躁。江浔应了一声,起身时无意间瞥了眼后山的方向。那片山岗在村子西北侧,坡度不算陡,却因为是村里世代丢弃棺木的地方,常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平日里即便是大白天,也少有人敢靠近,更别提这样的暴雨夜了。
可就在刚才,他在后山脚下的菜地里收拾农具时,隐约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响。不是雷声,不是雨声,更不是风吹过树林的呜咽,而是一种沉闷的、木头摩擦的“嘎吱——嘎啦——”声,断断续续从乱葬岗的方向飘下来,混在暴雨里,像有谁在搬动沉重的棺木。
江浔当时攥着锄头的手紧了紧,抬头望向那片被雨幕模糊的山岗。乱葬岗上的棺木大多是村里穷苦人家用的薄皮棺材,年代久了,棺木朽坏,不少都暴露在外,有的半边陷在泥里,有的斜斜靠在石头上,棺盖歪歪斜斜地搭着,远远望去像一张张咧开的黑嘴。他从小听村里老人说,后山乱葬岗阴气重,埋的不全是正常死亡的人,有夭折的孩子,有暴毙的流浪汉,还有几十年前死于瘟疫的村民,夜里常能听见鬼哭。小时候他和同伴在后山放牛,哪怕牛群跑到山脚下,也绝不敢往乱葬岗的方向多走一步。
“别瞎想了,肯定是风吹的。”江浔拍了拍裤脚上的泥,自我安慰道。暴雨天里,风把朽坏的棺盖吹得开合作响,也不是没可能。可不知为何,刚才那声音里的沉闷与滞涩,总让他心里发毛,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慢慢蠕动,顺着雨丝爬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夜里十二点多,雨势渐渐小了,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淅淅沥沥地打在窗纸上。江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阵木头摩擦的声响,像刻在了他的耳朵里,时不时就冒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夹着雨丝涌进来,带着后山特有的腥气。
村里一片死寂,只有几声犬吠远远传来,很快又被雨声吞没。他抬头望向乱葬岗的方向,山岗在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只有几棵枯树的枝桠突兀地伸向天空,像怪兽的爪子。就在这时,他似乎又听见了那声“嘎吱”,比傍晚时更清晰,更靠近,仿佛就在山岗脚下,有一口棺木正在缓缓打开。
江浔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死死盯着那片黑暗,手心冒出冷汗。难道是盗墓的?可青溪村穷得叮当响,乱葬岗里的人连件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谁会来这里盗墓?还是说……是村里的哪个醉汉走错了路?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披上蓑衣,抓起墙角的手电筒,轻轻推开了房门。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手电筒的光柱在湿滑的泥路上晃悠,照亮了满地的水洼,倒映着破碎的夜空。通往后山的小路泥泞难行,每走一步都要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咕叽”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越靠近乱葬岗,那股腥气就越浓重,不再是傍晚时淡淡的萦绕,而是像一团黏稠的黑雾,死死裹住了他。手电筒的光柱扫过路边的草丛,惊起几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积水里,吓得江浔浑身一哆嗦。他握紧了手里的手电筒,指节泛白,光柱缓缓抬起来,照向乱葬岗。
这一眼,让江浔的血液瞬间冻结在血管里。
乱葬岗上的棺木,比他白天看到的要凌乱得多。原本就暴露在外的棺木,此刻大多被掀翻在地,有的棺盖斜斜地靠在棺身一侧,有的则整个倒扣在泥里,还有的……江浔的手电筒光柱颤抖着,照向那些敞开的棺木内部——空荡荡的。
没有尸体,没有寿衣,甚至连一点残留的布料都没有。每一口敞开的棺木里,都只铺着一层薄薄的黑泥,那黑泥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还带着湿润的光泽,凑近了闻,正是那股甜腻又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
江浔数了数,至少有十几具棺木是打开的,散乱地分布在乱葬岗的中下部,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撬开的。他的手电筒光柱扫过那些黑泥,隐约能看到泥层上有一些浅浅的痕迹,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留下的蜿蜒印记,又像是有人用手指在泥里搅动过,凌乱不堪。
“谁……谁在那儿?”江浔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朝着空无一人的乱葬岗喊道。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枯树的“呜呜”声,像是鬼哭,又像是棺木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的声响。
他不敢再往前走,站在乱葬岗的边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些消失的尸体去哪里了?棺木上没有明显的撬痕,不像是人为打开的,反倒像是……像是从里面自己推开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江浔就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哪怕穿着蓑衣,也觉得冷得刺骨。
就在这时,他的手电筒光柱无意间扫过乱葬岗最深处的方向。那里地势稍高,长着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平日里很少有人去。此刻,灌木丛的缝隙里,似乎有一个黑影动了一下。
江浔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手电筒的光柱聚焦过去。灌木丛晃动了一下,几片湿叶飘落下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是风吗?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转身就往山下跑。泥泞的小路让他好几次差点摔倒,蓑衣被树枝勾住,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冷雨顺着破口灌进去,贴在皮肤上,像无数根冰针在刺。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那股腥气越来越浓,仿佛就贴在他的后颈上,带着黏腻的湿意。
回到家时,江浔浑身都湿透了,脸色苍白得像纸。母亲被他的动静吵醒,看到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怎么了。江浔瘫坐在椅子上,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指着后山的方向,声音嘶哑地说:“妈……后山……乱葬岗的棺木……全被打开了……尸体……尸体不见了……”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了,手里的油灯差点掉在地上。“你说什么胡话?”她声音发颤,显然是不信,可看着江浔惊恐的眼神,又不由得慌了神,“是不是你看错了?这么大的雨,黑灯瞎火的……”
“我没看错!”江浔猛地提高了声音,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至少十几具棺木,全打开了,里面只有黑泥,尸体全没了!妈,是真的!”
母亲沉默了,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走到窗边,望着后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青溪村的人,哪个不知道后山乱葬岗的邪性?可这么邪门的事,还是头一次听说。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江浔的父亲江老实听说了这件事,将信将疑地召集了村里的几个壮丁,一起往后山乱葬岗去查看。江浔也跟着去了,一路上,他能感觉到村里人的眼神都带着惊恐和不安,议论声像嗡嗡的苍蝇,绕在耳边。
“真的假的?棺木自己打开了?”
“尸体不见了?别是被野狗拖走了吧?”
“不可能,野狗哪能打开十几具棺木?还把尸体全拖走?”
“说不定是……是不干净的东西……”
最后那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掠过一丝恐惧,脚步也慢了几分。
到了乱葬岗,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江浔昨晚看到的场景,比白天看起来更加诡异。十几具棺木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地上,棺盖敞开着,里面的黑泥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那股腥气经过一夜的沉淀,变得更加浓重,让人闻了忍不住恶心。
几个壮丁壮着胆子走近棺木,仔细查看。“没有撬痕,”一个叫王强的汉子蹲在一具棺木旁,用树枝拨了拨棺盖的边缘,语气凝重地说,“你看这棺盖的合页,是从里面被顶开的,木头都裂开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从里面顶开?难道是……尸体自己爬出来了?
这个念头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颤。江老实脸色铁青,沉声道:“赶紧把棺木都盖好,再找些石头压上,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几个壮丁连忙行动起来,可就在他们试图把棺盖盖回棺身时,有人发现了不对劲。“江叔,你看这黑泥……”一个年轻汉子指着棺木里的黑泥,声音发颤。
江老实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层黑泥上,除了昨晚江浔看到的凌乱痕迹,还多了一些细小的、暗红色的纹路,像是血丝,又像是某种植物的根须,深深扎在黑泥里。用树枝拨开黑泥,蝉蜕一样,带着黏腻的湿意。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没人能回答。江老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挥了挥手,语气急促地说:“别管了,赶紧盖好!都盖好!”
众人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地把棺盖盖好,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里面爬出来。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这根本无济于事。那些消失的尸体,那些诡异的黑泥,还有棺木里的黏膜,像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回到村里,乱葬岗的怪事很快就传遍了。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后山的“东西”醒了,是不祥之兆,要出事。一时间,整个青溪村都被恐慌的气氛笼罩着,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天一黑就不敢出门,连孩子的哭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江浔的心里也沉甸甸的。他总觉得,那些消失的尸体,绝不会就这么凭空消失,而乱葬岗里的黑泥,绝对不简单。他想起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后山乱葬岗了很多人,有人说瘟疫是柳仙发怒引来的,于是村民们就在乱葬岗深处建了一座小祠堂,供奉柳仙,希望能平息怒火。可后来祠堂年久失修,被杂草和灌木覆盖,渐渐就没人记得了。
难道这次的怪事,和那个柳仙有关?
江浔不敢确定,但他隐隐觉得,乱葬岗最深处,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事情的发展,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就在乱葬岗棺木被打开的第三天夜里,村里开始有人失踪了。
第一个失踪的,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李婆婆。李婆婆无儿无女,独自住在村西头的一间小土屋里。第四天一早,有人发现她的房门敞开着,屋里的东西都好好的,就是人不见了。地上湿漉漉的,留着几道浅浅的泥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村外,朝着后山的方向。
村里人立刻组织了搜寻,可找了一整天,把村子周围和后山脚下都翻遍了,也没找到李婆婆的踪迹。每个人的心里都升起了不祥的预感——李婆婆,恐怕是去了乱葬岗。
可没人敢真的闯进乱葬岗深处去寻找。
第五天夜里,又有人失踪了。这次是村里的一对年轻夫妇,张强和他的妻子。他们的房门也是敞开着,屋里同样留着朝向后山的泥印,和李婆婆家的一模一样。
恐慌像潮水一样淹没了青溪村。两天之内失踪三个人,而且失踪的方式都一模一样,这让所有人都意识到,那个从乱葬岗里出来的“东西”,已经开始对村里人下手了。
江浔的父亲江老实召集了全村人,在村里的晒谷场上开会。晒谷场中央点燃了一堆篝火,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每个人恐惧的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江老实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再这么下去,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被那个东西抓走的!”
“那怎么办?我们报警吧!”有人喊道。
“报警?报了警又能怎么样?”一个老人叹了口气,“警察来了,能找到那些失踪的人吗?能对付得了乱葬岗里的脏东西吗?”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青溪村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就算报警,警察也未必能及时赶到,更何况,这种牵扯到鬼神的事情,警察恐怕也无能为力。
“我看,还是请个先生来吧。”村里的老支书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找个懂行的出马仙,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邪祟在作祟,或许能有办法。”
出马仙?江浔的心里一动。他想起了邻村的一个出马仙,姓黄,据说很灵验,专门对付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对,找黄先生!”有人立刻附和道,“说不定黄先生能帮我们赶走邪祟!”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最后一致决定,让江老实和村里的几个汉子,第二天一早就去邻村请黄先生。
江浔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投向了后山的方向。火光中,那片山岗的轮廓显得格外狰狞。他总觉得,就算请来了出马仙,也未必能解决问题。那个藏在乱葬岗深处的东西,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第六天和第七天夜里,村里又接连失踪了四个人。短短五天,已经有七个人失踪了。整个青溪村,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恐慌之中。家家户户都用木板钉死了门窗,有的人甚至搬来了衣柜、水缸,挡在门口,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个无形的魔爪。
江浔的心里,也越来越焦躁。他每天都守在窗边,盯着后山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砍柴刀。他知道,那个东西迟早会来,他必须做好准备。
第八天一早,江老实带着黄先生回到了青溪村。
黄先生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一件灰色的道袍,手里拿着一个罗盘,眼神锐利,不怒自威。一进村,他就皱起了眉头,语气凝重地说:“这村子里的阴气,太重了,比乱葬岗还要重。”
村里人连忙把黄先生领到晒谷场,七嘴八舌地把乱葬岗棺木开合、尸体失踪以及村民失踪的事情说了一遍。黄先生一边听,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罗盘,罗盘上的指针疯狂地转动着,始终无法稳定下来。
“是柳仙作祟。”黄先生听完,脸色凝重地说,“你们村后山乱葬岗
众人都愣住了,没想到黄先生一开口就说到了柳仙祠堂。江老实连忙点了点头:“是,几十年前的祠堂,早就被杂草盖住了。”
“这就对了,”黄先生叹了口气,“柳仙本是守护一方的仙灵,可你们把它的祠堂建在乱葬岗,常年被阴气侵蚀,再加上棺木暴露,尸体怨气不散,柳仙的灵气早就被污染了,变成了邪祟。那些棺木,是它打开的,尸体被它用来修炼邪术,而失踪的村民……恐怕已经成了它的祭品。”
“祭品?”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没错,”黄先生点了点头,“柳仙修炼邪术,需要活人的阳气,那些失踪的村民,应该是被它抓去,吸走阳气了。现在,我们必须立刻去乱葬岗,找到柳仙的祠堂,毁掉它的修炼法阵,才能阻止它继续害人。”
“可是……”有人犹豫了,“乱葬岗那么邪门,我们进去了,会不会……”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黄先生的语气斩钉截铁,“如果再拖延下去,整个青溪村的人,都会死光的。愿意跟我去的,现在就准备好家伙,拿上桃木枝、黑狗血,跟我走!”
江浔第一个站了出来:“我去!”
他的父亲江老实也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也去。”
村里的几个壮丁,虽然心里害怕,但看着身边亲人恐惧的眼神,也纷纷鼓起勇气,站了出来。很快,就有十几个人组成了一支队伍,每个人都拿着磨得发亮的柴刀、锄头,腰间别着用红绳系着的桃木枝,有人还特意从家里带来了黑狗血,装在破旧的陶罐里,罐口塞着棉布,散发着刺鼻的腥气。江浔攥着一把父亲传下来的猎刀,刀鞘上刻着简单的辟邪纹路,他把黄先生给的符纸叠成三角形,塞进衣领,符纸的粗糙触感贴着皮肤,竟让他多了几分底气。
黄先生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的罗盘指针依旧乱晃,他时不时停下脚步,弯腰查看地上的泥土,眉头越皱越紧。“这邪祟的气息,比我预想的还要重,”他沉声说道,“你们看这地上的泥印,已经从断断续续变成了连贯的痕迹,它越来越强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脚下的泥土里,果然有一道细细的黑泥痕迹,像一条墨色的小蛇,蜿蜒着朝乱葬岗深处延伸。那黑泥和乱葬岗棺木里的一模一样,带着甜腻的腥气,凑近了能看到里面夹杂着细小的暗红色丝状物,像是凝固的血。
越往乱葬岗深处走,周围的空气就越冷,明明是盛夏,却让人浑身汗毛倒竖,仿佛置身冰窖。原本稀疏的树木变得茂密起来,枝桠交错,像一双双枯瘦的手,在头顶织成一张巨大的黑网,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林间静得可怕,听不到鸟鸣,听不到虫叫,只有众人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树枝被踩断时发出的“咔嚓”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