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放下手里的木勺,勺子“当啷”一声砸在铁锅边缘,溅起几滴带着碎肉的浆糊,落在地上发出“滋”的轻响。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在堆着纸浆桶的墙角,纸桶摇晃着,乳白色的浆液顺着桶缝往下渗,在地面晕出一片片黏腻的痕迹。“你以为……你以为你妈真是病死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被砂纸磨过的玻璃,“二十年前,她才二十五岁,身子骨壮得能扛着半袋米走二里地,怎么会突然得肺痨?”
张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往前走了半步,喉咙发紧:“那我妈是怎么没的?你告诉我!”
“是被那些人害死的!”张老汉突然嘶吼起来,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指节用力得泛白,“镇上的周老三、刘胖子,还有后山住的那两个外乡人……他们见你妈长得好看,趁我去县城买纸浆的功夫,把她拖到老槐树下的破庙里糟蹋了!”他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混着脸上的血点往下掉,砸在沾满纸浆的衣襟上,晕出深色的印子,“等我找回去的时候,你妈已经没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还攥着半截从那畜生衣服上扯下来的蓝布……”
张默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上。他从没想过,记忆里那个总笑着给他扎纸鸢的母亲,竟遭遇过这样的惨剧。他想起小时候偶尔翻到母亲的遗物,有个绣着玉兰的布包,包角处确实有个参差不齐的破口,当时他问父亲,父亲只说是被老鼠咬的,原来那破口背后,藏着这样血淋淋的真相。
“我报过官,可他们收了周老三的钱,说我没证据,还说你妈是自己跑出去跟人私通,羞愤自尽的!”张老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寒意,“我去找他们拼命,被周老三的人打断了腿,躺在炕上三个月不能动。他们还放话,说再敢提这事,就把你也扔到后山喂狼。”他抬起头,红血丝爬满的眼睛里,翻涌着二十多年没散的恨意,“我只能忍,只能看着那些人在镇上耀武扬威,看着周老三开起了粮铺,刘胖子当了村长……我忍了二十年啊!”
张默的手指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可他没觉得疼,心里的震惊和愤怒,早已盖过了皮肉的痛感。他看着铁锅里翻滚的浆糊,看着地上沾血的菜刀,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发颤:“所以你……你用他们的后代,还有帮着隐瞒的人,做了这些冥币?”
张老汉没有否认,他慢慢蹲下身,伸手摸向灶台边的一个木盒,盒子上雕着粗糙的玉兰花纹,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图案。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半截蓝布,布上还能看见淡淡的血渍,旁边是几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麻花辫,笑容清亮,正是年轻时的母亲。“我找了二十年,才查清当年帮着隐瞒的人是谁。周老三的儿子去年刚回镇上开杂货铺,刘胖子的媳妇上个月还来买过纸人……”他拿起那张照片,指腹轻轻擦过女人的脸颊,“我要让他们的血,他们的肉,变成冥币烧给你妈。这样她在底下就能认出这些仇人,就能拿着这些‘钱’,找阎王爷讨公道!”
“可那些人里,有老人,有女人,还有没参与过当年事的孩子!”张默突然喊出来,他想起赵婆婆,那个每次见他都塞块糖的老人,想起李寡妇,那个总在夜里帮邻居缝补衣裳的女人,她们又做错了什么?
“没参与?”张老汉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疯狂,“周老三的儿子吃着他爹用你妈的命换的粮长大,刘胖子的媳妇拿着赃款盖了新瓦房,这些人哪个是干净的?”他指着铁锅里的浆糊,声音里带着病态的偏执,“这纸浆里加了他们的血,加了他们的肉,烧给你妈时,她就能闻见仇人的味道,就能知道我在为她报仇!你看——”他抓起一张刚印好的冥币,递到张默面前,“这上面的脸,是你妈的脸啊!我把她的样子刻在印版上,让她跟着这些冥币,看着这些仇人一个个去死!”
张默看着那张冥币,币面上的女人脸此刻泛着淡淡的粉,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母亲的轮廓,可嘴角那抹怨毒的弧度,却让他浑身发冷。这哪里是母亲的脸,分明是被仇恨扭曲的虚影。
就在这时,作坊的地面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墙角堆着的纸人晃了晃,纸做的手臂“咔嚓”一声断在地上,露出里面干枯的竹篾。张老汉脸色一变,猛地看向地面:“怎么回事?这地基我去年才加固过,怎么会晃?”
震动越来越明显,地面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裂缝里渗出黑色的液体,带着股腐朽的腥气,和冥币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张默往后退了两步,脚下突然踩到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他低头一看,竟是一截带着指甲的指骨,指骨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像是刚从地下翻出来的。
“啊——!”张老汉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地面的裂缝,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仿佛筛糠一般。
那道裂缝原本只是一条细细的缝隙,但随着张老汉的惊叫,它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扩张。裂缝中,不断有白骨冒出来,让人毛骨悚然。
首先出现的是一颗头骨,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对着灶台的方向,仿佛在凝视着张老汉。那空洞的眼眶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怨恨和不甘。
接着,肋骨也从裂缝中挤了出来,一节节地错开着,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折断过。这些肋骨扭曲着,仿佛在诉说着它们所经历的痛苦。
最后,腿骨也慢慢地从裂缝中探出头来。骨头上还挂着一些没腐烂干净的布条,布条的颜色是淡蓝色的,与张老汉之前提到的那半截蓝布一模一样。
短短几分钟内,作坊的地面上竟然堆积起了数十具女性骸骨。这些骸骨形态各异,有的骸骨手指蜷缩着,仿佛在死前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挣扎;有的头骨上有明显的裂痕,似乎是被钝器狠狠地砸过。
每具骸骨的旁边,都散落着几张新冥币。这些冥币上印着女人的脸,它们静静地躺在骸骨旁边,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张默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父亲说的“找到仇人”是假的,这些骸骨,根本不是当年害母亲的人的尸骨,而是父亲这二十年来,用各种借口诱骗来的女人!她们或许是路过镇上的旅客,或许是来买纸活儿的顾客,或许是像母亲一样,有着清亮笑容的普通女人。
“你根本没找到当年害母亲的人,对不对?”张默的声音冰冷至极,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让人不寒而栗。
张老汉浑身一颤,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怒容的儿子,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默的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张老汉,继续说道:“你只是把对仇人的恨,发泄在了这些无辜的女人身上!你杀了她们,把她们埋在作坊底下,用她们的血和肉做冥币,还谎称是为了母亲!”
张老汉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满地的骸骨,嘴里喃喃自语道:“不是的……我只是想让你妈回来……我只是想让她看看,我在为她报仇……”
张老汉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抓住离他最近的那具骸骨,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然而,当他的手刚刚碰到骸骨的头骨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头骨竟然像脆弱的瓷器一样裂开了,从中掉出一枚银镯子。
张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枚银镯子,因为他认得,那是母亲的遗物。
母亲下葬时,父亲亲手将这枚银镯子戴在了母亲的手腕上,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可是,如今这枚镯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具骸骨里呢?
“这……这不是你妈的镯子吗?”张老汉也愣住了,他抓起那枚镯子,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兰”字,突然疯了似的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绝望,“原来我找错了……我找了二十年,竟连你妈的尸骨都没找到!这些年我杀的人,做的这些孽,全都是白费的!”
就在这时,最前面的那具骸骨突然动了起来,骨节“咔咔”作响,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它抬起手骨,朝着张老汉的方向伸过来,骨爪上还挂着几片没腐烂的布条,在油灯下晃悠着,像招魂的幡。
其他的骸骨也跟着动了,它们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圈,把张老汉困在中间。有的骸骨用头骨撞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在敲丧钟;有的骸骨用肋骨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诉说死前的痛苦。
张老汉吓得浑身发抖,他想爬起来逃跑,可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看着逼近的骸骨,突然抓起身边的菜刀,朝着骸骨砍过去:“别过来!都是你们害的!是你们让我找不到秀兰的尸骨!”
菜刀砍在骸骨的肋骨上,发出“咔嚓”的脆响,肋骨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可更多的骸骨涌了上来,最前面的那具骸骨突然扑到张老汉身上,骨爪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啊——!”张老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溅在地上的冥币上。币面上的女人脸像是活了过来,贪婪地吸着血,颜色从淡粉变成了暗红,眉眼间的怨毒越来越浓,却又在片刻后慢慢淡去,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张默吓得转身就跑,他跑出作坊时,还能听见身后传来骸骨的“咔咔”声和父亲的惨叫声,那股腥气追着他跑了一路,混着烧焦的纸味,让人胃里发紧。他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跑,跑过堆满纸人的前屋,跑过挂着褪色木匾的大门,跑过镇口的老槐树,槐树下的花圈还在,白纸被风吹得哗啦响,像是在为那些无辜的亡魂哭丧。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才瘫坐在离镇子三里地的河边。河水泛着浑浊的黄,倒映着天边的阴云,像一块脏污的破布。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上沾着纸浆和血渍,那些痕迹像是刻在皮肤上,怎么擦都擦不掉。
就在这时,张默的耳朵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仿佛有人正蹑手蹑脚地朝他走来。那声音很轻,就像有人穿着软底鞋在地上轻轻摩挲,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张默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炬地扫向身后。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穿蓝布衫的女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张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正是照片里年轻时的母亲!
女人的头发梳成了两条麻花辫,垂落在她的双肩上,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她的眉眼清亮,宛如一泓清泉,透露出一种温柔而又坚定的气质。
张默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停止了跳动。他张了张嘴,想要喊出一声“妈”,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
女人的目光落在张默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怨毒,只有无尽的悲伤。她缓缓地抬起手,先是指向了镇子的方向,然后又将手指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在向张默传递着某种信息。
张默凝视着母亲的动作,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明悟。他突然意识到,母亲是在告诉他,仇恨并不能带来救赎,真正应该被铭记和悼念的,是那些被父亲害死的无辜者。
女人的身影在张默的注视下,慢慢地转过身去。她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她一步一步地朝着河边的芦苇荡走去,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淡,最终彻底消失在了那片茂密的芦苇丛里。
张默呆呆地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心中的思绪如潮水般翻涌。他终于明白,母亲用这种方式出现,不仅仅是为了与他相见,更是为了让他放下仇恨,去正视那些被父亲伤害过的人。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特别浓重,张默站在青川镇外的河边,静静地聆听着从镇上传来的声音。消防车的警笛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伴随着人群的喧闹,仿佛整个镇子都被惊醒了。
张默的心跳愈发急促,他知道,张记纸扎铺出事了。那些隐藏在纸扎铺背后的秘密,那些骸骨,那些冥币,还有父亲的罪行,都将在这一刻被揭开。
他慢慢地、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体,双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一般,微微颤抖着,仿佛它们无法承受这具身躯所背负的整个世界的重量。
河水在他身后静静地流淌,发出潺潺的声响,那声音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河水散发着淡淡的腥气,萦绕在空气中,仿佛是青川镇的罪恶在默默诉说。
张默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前方的道路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他那迷茫的未来一样。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的亡魂,那个被父亲残忍杀害的可怜女人。母亲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她的笑容、她的温柔,都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无情地刺痛着他的心。
然而,张默心里很清楚,他不能再留在这个充满仇恨和鲜血的镇子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让他感到窒息,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父亲罪行的帮凶。他必须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远离这一切的痛苦和回忆,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河水在他身后流淌着,像是在为他送行,也像是在冲刷着青川镇的罪恶。张默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了黎明的曙光中。
后来,青川镇的人都说,张记纸扎铺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黑糊糊的断壁残垣。消防员在废墟里挖出了张老汉的尸体,他的胸口有个大洞,双手死死抓着几张烧焦的冥币,币面上的女人脸还隐约可见,像是凝固的泪痕。而在作坊的地下,他们挖出了三十六具女性骸骨,每具骸骨的旁边都放着一张新冥币,冥币上的女人脸朝着不同的方向,像是在寻找回家的路。
警方查了很久,终于查清了当年的真相,周老三等人确实在二十年前害死了张默的母亲,他们把母亲的尸骨埋在了后山的乱葬岗,后来因为修公路,尸骨被推土机推到了河里,再也找不回来了。而张老汉,在得知真相后,彻底被仇恨吞噬,用二十年的时间,杀害了三十六名无辜女性,只为了用她们的血肉,伪造一场“为妻报仇”的假象。
张默再也没回过青川镇。他在县城读完高中,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学了法律。每年母亲的忌日,他都会买上一沓普通的黄纸,在河边烧给母亲,还有那些被父亲害死的女人。火苗舔着黄纸时,没有诡异的青黑烟,只有淡淡的草木香,像张记纸扎铺刚开时的味道。
有时他会想起那个清晨在河边看见的母亲,想起她眼神里的悲伤。他知道,母亲从来不需要用仇人的血肉做的冥币,她需要的,是真相大白,是无辜者安息,是活着的人,能放下仇恨,好好活下去。
而青川镇的雨,还是年复一年地下着,黏腻得像泡透了水的棉絮。只是镇东头的纸扎铺没了,老槐树下再也没人摆花圈,那股让人喉咙发紧的腥气,也渐渐散在了雨雾里,再也没出现过。只有偶尔在午夜,路过老槐树的人,会听见树洞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揉纸,又像是有人在轻轻叹息,那是亡魂在诉说,也是岁月在慢慢抚平,那些血淋淋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