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柱的小儿子才六岁,趴在最前面,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手指上的血还没干,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地上的血洼里,发出“嗒嗒”的响。他的眼睛睁着,看向里屋,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嘴角还带着点笑,笑得让人头皮发麻。
“又是鬼娘娘……他们都对鬼娘娘不敬……”有人哭了出来,是周大柱的堂哥,他看着周大柱的尸体,眼泪止不住地流,“大柱啊,我让你别乱说话,你怎么不听啊……”赵德山蹲在地上,看着那些凝固的血,突然发现血里有个小小的东西——是个纸灯的碎片,黄裱纸做的,上面还带着一点红花纹,跟李满仓手里的纸灯一模一样。
“张半仙呢?快去把张半仙找来!”赵德山喊着,声音都变了调。二牛又骑着自行车往邻村赶,这次他骑得更快,车轱辘都快飞起来了,路上的石子溅起来,砸在腿上,他都没感觉疼,他怕,怕去晚了,张半仙也出事了。
可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等二牛赶到邻村,张半仙的家已经围满了人,他的媳妇坐在门口哭,说张半仙早上就没起床,进屋一看,人已经死了。二牛挤进屋里,看见张半仙躺在床上,身体被拧成了麻花状,跟李满仓一模一样,手里也攥着一盏纸灯,绿色的灯芯还亮着,照得屋里一片绿幽幽的光。
二牛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青溪村完了,鬼娘娘的怨煞压不住了,接下来,还会有人死,一个接一个,直到把村里的人都杀完。
青溪村彻底乱了。有人收拾东西想跑,背着包袱,牵着孩子,往村口走,可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村口的桃树枝都断了,断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参差不齐的断面还沾着点湿泥,泥里裹着几根黑长的发丝,跟纸灯花纹里嵌着的头发一模一样。更吓人的是,石拱桥的栏杆上,挂着一盏纸灯,绿色的灯芯亮着,在风里轻轻晃,灯影投在溪面上,像个歪歪扭扭的人影,跟着水流飘来飘去。
“跑不掉的……”王瘸子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后面,声音沙哑,“当年民国那次,也有人想跑,刚走到山路上,就被发现死在沟里,手里也攥着纸灯……”他的话像盆冷水,浇在所有人头上。想跑的人停下脚步,看着那盏纸灯,又看了看断成半截的桃树枝,脸上满是绝望,桃树枝是他们最后的指望,现在连桃树枝都断了,他们还能往哪跑?
有个叫刘老根的村民,不信邪,扛起锄头就往桥那边走,嘴里喊着:“什么鬼娘娘!都是骗人的!我今天就把这灯砸了,看她能把我怎么样!”他刚踏上石桥,那盏纸灯突然“呼”地一下,灯芯变得更亮了,绿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桥面上,像是有只手在影子上抓挠。
刘老根的脚步顿住了,突然感觉脚脖子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裤脚沾着的湿泥里,竟缠了几根黑头发,头发顺着裤脚往上爬,像是活的一样。“啊!”刘老根尖叫一声,挥起锄头就往地上砸,可锄头刚落地,就听见“咔嚓”一声,锄头柄断了,断口处同样沾着湿泥和头发。
他想跑,可脚像被钉在了桥上,动弹不得。那盏纸灯慢慢飘下来,悬在他面前,绿色的灯芯照着他的眼睛,他突然看见灯纸里有张脸,长发披散,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对着他笑。“你……你是谁?”刘老根的声音发颤,眼泪都流了出来。纸灯里的脸没说话,只是笑,笑得他头皮发麻,接着,他感觉身体越来越冷,像是被扔进了冰水里,胳膊和腿开始不听使唤,慢慢往身后拧。
“救……救命!”刘老根朝着人群喊,可没人敢上前。赵德山攥着桃木剑,手心里全是汗,他想冲上去,却被身边的村民拉住了:“老支书,别去!去了也是死!”赵德山看着刘老根的身体慢慢扭曲,听见骨头“咯吱咯吱”响的声音,像是树枝被折断,最后,刘老根的头歪向了背后,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紧紧攥着那盏纸灯,身体软塌塌地倒在桥上,溅起一片水花。
桥面上的水混着血,流进溪里,把溪水染成了淡红色。那盏纸灯从刘老根手里飘起来,又挂回了栏杆上,绿色的灯芯依旧亮着,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人群里有人哭了,有人跪在地上磕头,嘴里念叨着“鬼娘娘饶命”,还有人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像是傻了一样。
赵德山叹了口气,让人把刘老根的尸体抬回祠堂。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想办法找到鬼娘娘的根源,不然,村里的人迟早都会死光。他想起王瘸子之前说的柳姑娘的事,就去找王瘸子,想问问更多细节。
王瘸子家在村东头,是间破旧的土坯房,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盏油灯亮着,照得墙上的旧照片泛着黄。王瘸子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他爹的旧烟杆,烟锅里的火早就灭了。赵德山走进屋,看见桌上放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绣鞋,手里提着盏纸灯,站在老槐树下,笑得很好看。
“这就是柳姑娘?”赵德山指着照片问。王瘸子点了点头,说:“我爹说,柳姑娘是个好姑娘,手巧,会绣活,村里很多人的鞋底都是她绣的。当年赵三欺负她,村里的人都不敢管,只有我爹敢站出来,可还是晚了……”他顿了顿,又说:“我爹说,柳姑娘死的那天,也是大雾天,柴房着火的时候,有人看见她从火里跑出来,手里提着纸灯,头发上还沾着火星,嘴里唱着童谣,就是现在这‘恭送鬼娘娘回宫’的调子。”
赵德山皱着眉,问:“那柳姑娘的坟在哪?找到她的坟,或许能化解她的怨气。”王瘸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当年赵三把柳姑娘的尸体从火里拖出来,扔到了后山的乱葬岗,后来乱葬岗被洪水冲了,连骨头都找不到了。我爹找了几十年,都没找到她的坟,只找到了这张照片和她的一双绣鞋,藏在木箱里,不让人看。”
赵德山拿起桌上的绣鞋,鞋头绣着并蒂莲,跟他之前在雾里看见的鞋一模一样。绣鞋很旧,鞋帮上沾着泥,泥里还缠着几根松针。他摸了摸鞋里,感觉里面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黄裱纸,纸上用红颜料写着几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柳姑娘写的:“不敬我者,皆入葬;负我者,永不忘;纸灯亮,魂归乡,待我寻得负我人,青溪再无日月光。”
“负她的人……难道是赵三?”赵德山喃喃自语。王瘸子说:“赵三早就死了,掉进溪里淹死的,死的时候手里也攥着纸灯。我爹说,赵三的魂被柳姑娘勾走了,现在可能还在溪里飘着。”赵德山突然想起,李满仓、周大柱、张半仙和刘老根,他们都对鬼娘娘不敬,所以才死了,可赵三是负了柳姑娘,所以死得更惨。那现在,柳姑娘还在找什么?难道还有负她的人?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童谣声,软糯的童声混着女人的冷笑声,飘进屋里:“青溪雾,绕石墙,恭送娘娘回绣房;纸灯亮,照路长,莫让魂魄落他乡……”赵德山和王瘸子赶紧跑到门口,看见雾里飘着一团红影,手里提着纸灯,慢慢往村西头走,红影后面跟着几个小小的影子,像是孩子的魂,手里也提着小纸灯,跟着唱童谣。
“不好!是老马家!”赵德山突然反应过来,老马家在村西头,老马前几天还说“柳姑娘就是个疯子,死了还不安分”,肯定是柳姑娘要找他!他和王瘸子赶紧往老马家跑,路上遇到几个村民,也跟着一起跑,手里拿着桃木剑和菜刀,可谁也不敢冲在最前面。
老马家的门没关,虚掩着,里面透着绿色的光。赵德山推开门,看见老马趴在地上,身体被拧成了麻花状,跟李满仓他们一样,右手紧攥着一盏纸灯。那盏纸灯的灯芯是绿色的,亮着,照得屋里一片绿幽幽的光。而纸灯的侧面,用红颜料写着一个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却看得清清楚楚——赵德山。
“是……是我的名字……”赵德山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看着那盏纸灯,绿色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他仿佛看见纸灯里柳姑娘的脸,正对着他笑,笑得很诡异。王瘸子扶着他,说:“老支书,你别慌,或许还有办法……我爹说,柳姑娘最恨的是负她的人,你又没负她,她为什么要找你?”
赵德山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的爷爷,就是当年赵三的手下,当年赵三关柳姑娘的时候,他的爷爷也在场,还帮赵三看住了柴房的门,不让人进去。难道柳姑娘把他当成了负她的人?“是……是我爷爷……”赵德山的声音发颤,“我爷爷当年帮了赵三,柳姑娘是在找赵家的人报仇!”
就在这时,屋里的灯突然灭了,一片黑暗。紧接着,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来,带着浓浓的雾气,裹着一股腥甜的味道。赵德山感觉有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手很细,指甲很长,刮得他的皮肤生疼。“你是赵家的人……”黑暗里,传来柳姑娘的声音,又轻又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爷爷帮着赵三害我,你也不信我,你们都是负我的人,都得死……”
赵德山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慢慢扭曲,骨头“咯吱咯吱”响,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最后看见的,是一盏纸灯,在黑暗里亮了起来,绿色的灯芯,红颜色的花纹,还有上面他的名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第二天清晨,雾散了。青溪村的村民发现,赵德山死在了老马家的屋里,身体被拧成了麻花状,手里攥着一盏纸灯。纸灯的灯芯已经灭了,可侧面的名字,却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是村里最年轻的后生,叫陈小军,他昨天还说“鬼娘娘都是假的,是你们自己吓自己,我才不怕”。
陈小军吓得连夜收拾东西,想跑回城里打工,可刚走到后山的山路,就被村民发现死在了沟里,手里攥着一盏纸灯,身体同样被拧成了麻花状。沟里的水混着血,流进溪里,把溪水染得更红了。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多都搬走了,只剩下王瘸子和几个老人,守着空荡荡的村子。王瘸子每天都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他爹的旧烟杆,烟锅里的火亮子在雾里明明灭灭。他看着村口的石拱桥,看着那盏永远亮着的纸灯,嘴里念叨着:“柳姑娘,你都报仇了,该走了……”
可柳姑娘没走。每天傍晚,雾一浓,童谣就会在村里飘,纸灯的影子在雾里晃来晃去,找那些对她不敬的人。有次,一个外乡人迷路,走进了青溪村,看见雾里的纸灯,觉得好奇,就用石头砸了纸灯一下,结果第二天,村民发现他死在了老槐树下,手里攥着纸灯的碎片,身体被拧成了麻花状。
后来,青溪村成了荒村,没人敢去。只有路过的人,会在远处看见雾里有一盏纸灯,绿色的光,在夜里晃来晃去,跟着,就会听见那首童谣,轻飘飘的,却能钻进人的骨头里,让人从头凉到脚。
有人说,柳姑娘还在等,等那个真正负她的人——当年,除了赵三,还有一个人,是她的未婚夫,就是王瘸子的爹。当年柳姑娘被关的时候,王瘸子的爹虽然站出来了,可还是晚了一步,柳姑娘觉得他没保护好自己,所以一直没原谅他。王瘸子的爹临死前说“欠了的,总得还”,就是在说欠柳姑娘的债。
王瘸子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没走。他每天都在老槐树下等,等柳姑娘来找他,把欠她的债还了。有天傍晚,雾特别浓,童谣又响了,纸灯飘到了老槐树下,悬在王瘸子面前。王瘸子看着纸灯里柳姑娘的脸,笑了笑,说:“柳姑娘,我爹欠你的,我来还。你别再害人了,好不好?”
纸灯里的脸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接着,王瘸子感觉身体越来越冷,胳膊和腿开始往身后拧,可他没喊疼,只是看着纸灯,说:“我知道你苦,你放心,我会陪你,不让你一个人在这飘着……”
第二天清晨,雾散了。村民发现王瘸子死在了老槐树下,身体被拧成了麻花状,手里攥着一盏纸灯。那盏纸灯的灯芯灭了,纸灯上的花纹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空白的黄裱纸。
从那以后,青溪村的雾慢慢淡了,童谣也没再响过。有人说,柳姑娘原谅了王瘸子的爹,跟着王瘸子的魂走了,回了她该去的地方。也有人说,柳姑娘的怨气散了,纸灯灭了,她终于可以安息了。
可直到现在,还是没人敢去青溪村。有人说,偶尔还会看见雾里有盏纸灯,绿色的光,在老槐树下晃,像是在等什么人。还有人说,夜里路过青溪村,会听见童谣的尾音,轻飘飘的,像是柳姑娘在唱歌,唱她没说完的话,唱她没完成的心愿。
青溪村的故事,就这样传了下来。有人把它当成恐怖故事,讲给孩子听,让孩子别乱说话,别不敬鬼神。也有人把它当成爱情故事,讲给爱人听,说柳姑娘是个痴情的人,为了爱,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
可不管怎么说,青溪村的纸灯和童谣,成了人们心里的忌讳。只要有人提起“鬼娘娘”,就会想起那个飘在雾里的红影,想起那些被拧成麻花状的尸体,想起那盏永远亮着的纸灯,那是柳姑娘的魂,是她的恨,也是她的执念,永远留在了青溪村,留在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