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午夜摇篮曲(1 / 2)

张老头的右耳背了整十年零三个月。

那是二零一三年深秋,纺织厂最后一台梳棉机报废的前一天,他蹲在机器底下紧螺栓,轰鸣声突然炸得耳膜生疼,像有无数根细针顺着耳道扎进脑子里。后来车间主任领着他去医院,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亮闪闪的仪器照了半天,说听觉神经永久性损伤,右耳听力只剩三成,左耳倒是还算完好,能听清三米外蚊子振翅的频率。那时候他还没退休,每天戴着厂里发的旧耳塞上班,直到五年后老伴走了,他干脆搬回老城区的居民楼,一个人守着三楼那套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左耳便成了他夜里唯一的“伴儿”,能听见楼外老槐树叶落在水泥地上的“沙沙”声,能听见一楼王大爷的老式座钟敲到凌晨三点的“当当”声,还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着的,越来越慢的节奏。

这栋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房,一共五层,住的大多是和他一样的退休老人,白天楼道里飘着煤炉烧开水的糊味,夜里静得能听见墙皮脱落的声音。直到上个月十五号,楼下二楼搬来一对年轻夫妻。

搬来那天是个阴雨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雨丝细得像牛毛,黏在玻璃上成了一片雾。张老头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看,左手攥着老伴留下的竹制痒痒挠,那是他这些年的习惯,只要站在阳台,总得攥点东西在手里,像是怕风把自己吹走。楼下单元门口停着辆破旧的三轮车,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弯腰搬一个缠满黄色胶带的大纸箱,箱子棱角处的胶带裂了缝,露出里面一点明黄色的纸角,像是祭祀用的黄纸。女人裹着件深灰色的围巾,围巾绕了三圈,把半张脸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湿哒哒地垂着,却直勾勾地盯着台阶上的青苔,一动不动,像是在数砖缝里长了多少根草。

两人没说话,连搬东西的动静都轻得诡异。男人搬纸箱时膝盖弯得很低,脚步放得极缓,纸箱蹭过三轮车边缘时没发出一点声响;女人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布袋,袋子口扎得很紧,她走一步停一下,头埋得更低,像是怕袋子里的东西掉出来。张老头看得有些发愣,他在这楼里住了二十多年,见过无数次搬家的场景,年轻人搬新家,总会吵吵嚷嚷地叫外卖,孩子在楼道里跑着闹着,连笑声都能飘到三楼。可这对夫妻,倒像是在偷东西,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怕”,怕惊醒了楼里的什么。

风裹着雨丝吹过来,张老头打了个寒颤,刚想缩回脑袋,女人忽然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冷得像冰,没有一点温度,瞳孔里映着铅灰色的天,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张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痒痒挠,竹片硌得掌心生疼。女人没移开目光,就那么盯着他,直到男人搬完最后一个箱子,轻声喊了句“走了”,她才低下头,跟着男人走进单元门,围巾下摆扫过台阶,带起一点青苔的碎屑。

头半个月倒没什么异常。

张老头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先给老伴的遗像上柱香,再煮一碗面条,卧一个荷包蛋,老伴活着的时候总说,早上吃个蛋,日子才叫“圆满”。吃完早饭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楼下花坛边,和一楼的王大爷、三楼的李老太一起晒太阳,听他们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偶尔能看见二楼的男人出门,还是穿那件牛仔外套,手里拎个黑色的袋子,袋子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七点整准时走出单元门,步子很快,从不和楼里的人打招呼。女人则很少出门,只有每天下午四点半会出来倒垃圾,还是裹着那条深灰色围巾,头低着,脚步轻得像猫,倒完垃圾转身就往楼上跑,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李老太跟张老头嘀咕过:“二楼那女的怪得很,上次我跟她打招呼,她吓得手里的垃圾袋都掉了,捡起来就跑,围巾滑下来一点,我瞅着她脖子上有道红痕,像是被绳子勒过。”

张老头没接话,只是想起那天女人的眼神,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直到第十七天夜里,那阵歌声,像根细针,扎进了他的左耳。

那天张老头起夜,刚摸到卫生间的门把手,左耳突然捕捉到一阵细细的声音。不是楼下的风声,不是老槐树的树叶声,是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在哼一首摇篮曲。

调子很老,是张老头小时候听他娘唱过的:“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又像是贴在耳边哼的,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尾音里还带着点颤,像是冻得发抖,又像是在哭。

张老头愣了愣,抬手摸了摸左耳,这只耳朵太灵了,有时候夜里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觉得吵。他走到客厅,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秒针正好指向十二点整,“咔嗒”一声,和歌声的尾音叠在一起。

“谁家的收音机没关?”他嘀咕了一句,揉着眼睛回了屋。这栋楼的老人都爱听收音机,有时候忘了关,夜里会飘出点戏曲声。可这摇篮曲,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他倒头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那歌声还在飘,从楼下飘上来,透过地板的缝隙,钻进他的耳朵里。他数着调子,一遍,两遍,三遍,不多不少,唱完第三遍,突然没了声息,像是被掐断了脖子的猫。

直到天快亮时,张老头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全是那首摇篮曲,女人的声音在梦里绕着圈,像是要把他裹起来。

第二天夜里,十二点整,歌声准时响起。

这次更清楚些。张老头坐在床上,把左耳贴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家的卧室地板正对着楼下的客厅天花板,歌声就是从楼下二楼传上来的。女人的声音比昨天更软,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像是捏着嗓子唱,又像是嘴里含着水,每个字都黏糊糊的,“风儿静”的“静”字拖了足足三秒,尾音突然转了个弯,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楼下小夫妻有孩子了?”张老头皱起眉。这栋楼的隔音差得很,谁家孩子哭一声,整栋楼都能听见。可他从没听过楼下有婴儿的哭声,连奶瓶碰撞的声音都没有。

他披了件外套,走到阳台,掀开窗帘一角往下看。二楼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拉着深灰色的窗帘,和女人的围巾一个颜色,窗帘缝隙里漏出一点昏黄的光,照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形成一道细细的光带。没有影子,什么影子都没有,像是屋里空无一人,可那歌声,明明就在耳边。

第三天夜里,歌声准时响起时,张老头敲了李老太的门。

李老太揉着眼睛开门,一脸不耐烦:“老张你疯了?大半夜不睡觉敲我门干啥?”

“你没听见?”张老头指着楼下,“摇篮曲,二楼传上来的。”

李老太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摇摇头:“啥都没有啊,就听见风刮树叶的声。你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右耳背,左耳别再出毛病。”

张老头心里犯了嘀咕。李老太的耳朵比他灵,年轻时是厂里的质检员,能听出机器零件的细微声响,要是真有歌声,她没理由听不见。难道真的是自己左耳出了问题?他回到家,对着镜子照了照左耳,耳道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异常。

可第四天夜里,十二点整,那歌声又飘来了。

这次张老头听得真切,女人唱到“蛐蛐儿叫铮铮”那句时,声音里突然掺了点别的动静,像是纸摩擦的“沙沙”声,和歌声叠在一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旁边跟着动。他再也忍不住了,披了件外套,趿拉着拖鞋,手里攥着那根竹制痒痒挠,一步步下了楼。

二楼的门虚掩着,留了道指宽的缝,歌声就是从那缝里钻出来的,比在楼上听更清楚,也更诡异,那声音不像从屋里的某个角落发出来的,倒像是贴在门缝上,他刚凑过去,歌声突然停了,静得连屋里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张老头敲了敲门:“咚咚咚。”

门里没动静。

他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些:“家里有人吗?”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缓缓拉开一条缝,男人探出头来。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熬了通宵,又像是哭过,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大爷,有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小伙子,”张老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手里的痒痒挠攥得更紧了,“你们家是不是有孩子?每天半夜十二点唱摇篮曲,能不能轻点?我年纪大了,觉浅,实在熬不住。”

男人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发直,像是没听懂他的话。过了几秒,他才缓缓眨了下眼睛,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那笑容像是用刀刻在脸上的,一点弧度都没有:“大爷,您弄错了吧?我们俩没孩子啊。”

“没孩子?”张老头皱起眉,往前凑了凑,想看清屋里的情况,“那我怎么天天半夜听见你们家唱摇篮曲?声音很清楚,就是从这屋里传出来的。”

男人往门后缩了缩,肩膀挡住了门缝,像是怕他看见屋里的东西。“可能是您听错了吧,”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颤,“这楼隔音差,说不定是别家的声音,或者……或者是楼道里的风声。”

正说着,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和夜里唱摇篮曲的声音一模一样:“谁啊?”

男人回头应了一声,声音很轻:“楼下的大爷,说听见摇篮曲了。”再转过来时,他的脸色更白了,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大爷,真没有的事,您早点回去休息吧,可能是您老耳鸣。”说完,不等张老头再开口,“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炸开来,震得张老头的右耳嗡嗡作响。

张老头站在门外,手里的痒痒挠差点掉在地上。他明明听得清清楚楚,那歌声就是从这屋里传出来的,女人刚才在门里说话的声音,和夜里唱歌的声音一模一样,绝不会错。他又贴在门上听了听,屋里安安静静的,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像是刚才开门的男人和说话的女人,突然消失了。

回到家,张老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坐在床上,盯着墙上的挂钟,钟摆“滴答滴答”地响,像是在倒计时。他想起男人刚才的眼神,那不是没睡醒的迷茫,是慌,是怕,像是被人戳穿了什么秘密。还有那扇虚掩的门,为什么偏偏在他敲门时才关上?为什么歌声会在他凑过去时突然停了?

太多的疑问堵在心里,像一团乱麻。

从那以后,张老头夜里更留意了。他把左耳贴在地板上,眼睛死死盯着挂钟,只要指针一指向十二点,那歌声准会响起,不多不少,还是三遍。他开始观察那对夫妻的行踪,每天早上七点,男人准时出门,手里的黑色袋子还是鼓囊囊的;每天下午四点半,女人准时倒垃圾,围巾裹得更紧了,连眼睛都快遮住了。

有一次,张老头故意在楼下花坛边浇水,等着女人出来。他拎着个铁皮水桶,水龙头开得很小,水“滴答滴答”地落在花坛里的月季花上。四点五十,女人终于出来了,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垃圾袋,袋子很轻,她拎在手里像拎着片羽毛。

“姑娘,倒垃圾啊?”张老头假装随口问,眼睛盯着她的围巾。

女人的身子猛地僵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了,手里的垃圾袋差点掉在地上。她没回头,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围巾里挤出来的:“嗯。”

“你们家搬来有些日子了,还没问过,你们是做什么的啊?”张老头又问,手指在水桶把手上摩挲着。

“没工作,在家待着。”女人的声音更低了,脚步往后退了退,像是想躲开他。

“那你先生呢?看着挺年轻的,在外面上班?”

“在外面打零工。”说完,她几乎是跑着上了楼,楼梯被她踩得“咚咚”响,围巾的下摆滑下来一点,张老头瞥见她的脖子上,那道红痕比李老太说的更明显了,像是刚被勒过,红得发紫,边缘还沾着点黄色的纸灰。

张老头的心沉了下去。纸灰?哪里来的纸灰?

更怪的是,那对夫妻从不去菜市场买菜,也从没见过他们取快递。张老头好几次在楼下的小卖部碰到男人买东西,每次都只买两包最便宜的挂面,几根火腿肠,还有一沓黄纸,一捆细麻绳。小卖部的王老板是个碎嘴子,跟张老头嘀咕:“这年轻人怪得很,每次来都买黄纸麻绳,问他买这个干啥,他就笑,笑得人心里发毛。上次我看见他袋子里还装着个纸糊的小玩意儿,像是个耳朵,巴掌大,黄纸做的。”

黄纸、麻绳、纸糊的耳朵——那是烧给死人的东西。

张老头想起老伴走的时候,他也买过这些,在坟前烧了满满一筐,纸灰飘得漫天都是,落在他的头发上,像是雪。

夜里的摇篮曲还在继续,只是调子慢慢变了。之前是软乎乎的,后来渐渐变得尖锐,像是指甲刮过玻璃,尤其是唱到“宝宝快睡”那句时,尾音拖得老长,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尖叫。张老头听得浑身发毛,他开始不敢在夜里贴地板听,却又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那歌声里藏着什么东西,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一点点勾他的魂。

第八天夜里,歌声里的“沙沙”声更明显了,像是有人在屋里折纸,“哗啦哗啦”的,和女人的歌声缠在一起。张老头趴在地板上,左耳贴得更紧了,他甚至能听出,那折纸的声音很有规律,一下,两下,三下,正好跟着歌声的节奏。

第九天夜里,万籁俱寂,张老头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突然,一阵轻柔的歌声飘进了他的耳朵。

“宝宝快睡……”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轻柔而温暖,仿佛是母亲在哄孩子入睡。张老头听着这熟悉的歌声,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然而,就在他即将入睡的那一刻,歌声突然发生了变化。

“宝宝快长……”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像是被水泡过一样,黏糊糊的,让人听了有些不舒服。尤其是那个“长”字,被拖得很长很长,足足有五秒钟,而且在尾音里,似乎还掺杂着一点血腥味。

张老头的心跳猛地加快,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那诡异的歌声一直在他耳边回荡,让他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第十天夜里,张老头早早地就爬上了床,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就在他紧闭双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那歌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月儿明,风儿静……”一开始,歌声还是和往常一样,轻柔而温暖。但张老头的心里却充满了不安,他知道,这歌声一定会再次发生变化。

果然,当歌声唱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彻底变了调。

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就坏了,黑漆漆的,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亮着,微弱的光映在水泥地上,泛着冷幽幽的光。二楼的门虚掩着,和那天他敲门时一样,留着一道缝,歌声就是从那缝里传出来的,更清楚了:“宝宝快吃,吃了爷爷的耳朵就不聋啦……”

“爷爷”这两个字如同利箭一般,的针,直直地扎进了张老头的耳朵里。尽管他的右耳有些背,但这两个字却异常清晰,仿佛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一样!

张老头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眼睛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盯着猫眼。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门把手,由于太过用力,指节都已经泛白了。

就在这时,二楼的门突然动了一下,门缝缓缓张开,露出了一丝缝隙。昏黄的灯光从屋内倾泻而出,照亮了楼道的水泥地,形成了一道长长的光带。光带中,飘着细细的黄纸灰,它们如同萤火虫一般,在空中缓缓飞舞着。

张老头的心跳愈发剧烈,他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从门后走出来的人是谁。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和女人的身影。

男人走在前面,手里抱着个东西,用一块红色的布裹着,布角往下垂着,露出一点明黄色的纸边。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腰弯得很低,头埋着,看不清表情。女人跟在旁边,手里拿着个白色的小碗,碗沿沾着点红色的东西,像是血,她正一勺一勺地往男人怀里的东西上喂,动作很慢,每喂一勺,就轻轻说一句:“宝宝慢吃,别噎着。”

张老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儿一样,“砰砰”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蹦出来了。他紧紧地眯起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借着那点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端详起男人怀里的“孩子”来。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可把张老头吓得不轻!他惊讶地发现,男人怀里抱着的竟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而是一个纸糊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