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夜班总带着化不开的寒气,不是中央空调吹出来的干冷,是那种裹着福尔马林和尘土味,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湿凉。老周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下巴,扎得人发痒。他把搪瓷缸子往值班室的暖气片上一放,“当”的一声脆响,缸底的水垢顺着铁皮往下滑了道白印。墙上的石英钟刚敲过十二点,秒针咔嗒咔嗒走得像停尸柜抽屉滑开的声音,每一下都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扎得衣领子发紧。
他来这当守尸员满三年零二十天了,接替的是前年老死在岗位上的老王。老王走的那天也是夜班,凌晨五点保洁员来拖地,看见停尸间最里层的3号柜前趴着个人,后背僵得像块铁板。当时法医来查,掀开老王的脸,那脸色青得跟柜里冷藏的遗体一个色,手指还死死攥着半截烧完的香,香灰嵌进指甲缝里,黑得发亮。鉴定结果是突发心梗,可老周总觉得不对劲,老王烟都戒了二十年,肺上有旧疾,连厨房的油烟都躲着走,哪来的香?
直到交接那天,殡仪馆的老馆长把他拉到值班室最里面,背对着窗户塞了个巴掌大的红布包。老馆长的手糙得像砂纸,攥着他的手腕时,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每晚十二点整,去停尸间最里层3号柜,给里面的人上一炷守夜香。”老馆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动了动,像是有痰卡着,“记住,香不能断,火不能灭,哪怕天塌下来,这香都得在十二点整点燃。”
老周当时攥着那个布包,里面硬邦邦的是个巴掌大的铜香炉,边缘磨得发亮,还有一捆裹着黄纸的香。香杆是深褐色的,凑近闻能闻到股淡淡的檀香味,混着点说不清的霉味。他想问为什么,老馆长却摆了摆手,眼尾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晒干的橘子皮:“别问,照做就行。这是老王传下来的规矩,也是保你命的规矩。”
那天下午,老周趁着白班没人,偷偷溜进停尸间看了眼3号柜。停尸间的灯是声控的,他走一步亮一盏,身后的灯又跟着灭,橘黄色的光在通道里晃来晃去,总像有东西在暗处跟着。3号柜在最里层的拐角,挨着通风口,风从铁栅栏里灌进来,吹得白布哗啦响。他按了下柜门上的按钮,“咔嗒”一声,抽屉慢慢滑出来。里面躺着个年轻女人,盖着洗得发白的尸布,只露着一双苍白的手,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像是刚做过护理。布牌上写着“林晚秋,26岁,车祸身亡”,日期是三年前的今天,刚好是老王开始守夜班的日子。
从那以后,老周从没敢怠慢过。每天夜班到点,他都端着那个铜香炉,穿过长长的停尸间通道去3号柜。通道两侧的停尸柜一排接一排,编号从1到28,有的柜门关得严严实实,有的因为遗体刚送进来还没整理,留着条缝,能看见里面泛着冷光的不锈钢内壁。他走得快,脚步声在空荡的通道里回响,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可每次回头,只有声控灯熄灭后留下的一片漆黑。
点香的时候,老周不敢多看3号柜里的林晚秋。他从黄纸里抽出一根香,在打火机的火苗上转两圈,看着火星慢慢舔舐着香头,直到冒出淡淡的青烟,才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里。铜香炉里的香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都是这三年来他点的,偶尔有风从通风口吹进来,香灰飘起来,落在尸布上,像撒了把细盐。他每次都等香烧得滋滋响,确认火苗不会灭,才赶紧退出去,脚步声踩得飞快,直到回到值班室,听见铁门关上的“哐当”声,心里才踏实。
可今晚不一样。
下午五点接班时,殡仪馆来了个难产去世的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家属哭得天昏地暗,拉着抬尸工的胳膊不让走,闹到七点多才把遗体送进停尸间。老周帮着抬遗体、填记录、消毒,忙得满头大汗,军大衣都脱了搭在椅背上。晚上十点多又来个醉汉,在殡仪馆门口撒酒疯,说要找死去的老婆,老周和保安一起把人架走,折腾到十一点半才坐下来喘口气。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雨点砸在殡仪馆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像放鞭炮,又像是无数只手在敲打着屋顶。老周趴在桌上打盹,胳膊肘压着登记本,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他的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每眨一下都要费很大的劲,耳边的雨声和墙上的钟声混在一起,像一首催睡的曲子。
十二点的钟声敲到第三下时,老周猛地惊醒了。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石英钟的指针正好指在12:00,秒针还在咔嗒咔嗒地走。桌上的红布包就放在手边,铜香炉的一角露在外面,泛着冷光。
“去点香。”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可困意实在太浓,他打了个哈欠,眼泪都流了出来。“反正就一晚,少点一次没事吧?”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可身体实在太乏了,他靠在椅背上,又闭上了眼睛。“老王那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年轻,扛得住。”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军大衣的衣角,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这次睡得很沉,没有做梦,只有雨声在耳边嗡嗡响。不知睡了多久,老周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不是雨声,也不是钟声,是“咔嗒”一声,像生锈的铁抽拉轨道在慢慢转动,带着股涩涩的摩擦声。
他猛地睁开眼,值班室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洒在桌上,登记本上的墨迹已经干了。可那声音还在响,而且越来越近,就在停尸间的方向。
殡仪馆的停尸间和值班室就隔了一道铁门,是那种老式的铁皮门,上面焊着几根钢筋,刷着黑漆,掉了皮的地方露出里面的铁锈。平时老周都虚掩着门,留着一条两指宽的缝,方便随时查看里面的情况。此刻那扇铁门没关严,那条缝黑黢黢的,像个张开的嘴,而那“咔嗒”声就是从缝里钻出来的,一下一下,节奏越来越快。
老周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震得耳膜发疼。他攥紧了手里的军大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慢慢挪到门边,眯着眼往缝里看。
停尸间的声控灯没亮,一片漆黑,只有通风口的铁栅栏透着点微弱的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灰尘。那“咔嗒”声越来越清晰,是停尸柜的抽屉在弹开!
第一个抽屉弹开时,老周听见了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柜里的遗体身上盖的尸布被风吹动了。那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停尸间里格外清晰,顺着门缝飘进来,钻进他的耳朵里。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缝,不敢错过任何一点动静。
紧接着,第二个抽屉弹开了。“咔嗒”一声,比第一个更响,像是抽屉轨道上积的锈被磨掉了一块。这次他听见了更清楚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不锈钢的柜壁,“笃、笃”两声,慢悠悠的,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第三个,第四个……抽屉弹开的声音顺着通道由远及近,从1号柜一直往28号柜的方向走,“咔嗒、咔嗒、咔嗒”,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让他的腿开始发抖。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就在这时,最里层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用尽全力撞开了停尸柜,震得整个殡仪馆都好像晃了一下。老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膝盖重重撞到了桌腿,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紧接着,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他的,是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嗒、嗒、嗒”,清脆又诡异,鞋跟敲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的停尸间里回响,带着股冰冷的质感。那声音从最里层的3号柜方向传来,一步一步,慢慢往外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停在了铁门的缝外面。
老周的呼吸都停了。他死死盯着那条缝,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进来。那只手很细,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他三年来每次点香时看见的那双手一模一样,是林晚秋的手!
手指泛着青紫色,像是长时间泡在冰水里,指关节处有点发白,指甲缝里好像还沾着点什么黑东西,像是香灰。那只手慢慢推开了铁门,“吱呀……”一声,铁皮摩擦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停尸间的寒气瞬间涌了出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香灰味,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门口。长发披散着,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和脖子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的裙子也是湿的,水珠顺着裙摆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水,水滩里映着值班室的灯光,泛着冷光。
而她的手里,捏着半截熄灭的香。
香杆是深褐色的,和老周平时点的一模一样,香头黑乎乎的,火星早就灭了,只剩下一圈烧焦的痕迹,香灰断断续续地往下掉,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你断了我的香。”女人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老周的耳朵里。她慢慢抬起头,长发往两边分开,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睛是闭着的,眼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可老周却觉得她在盯着自己,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浑身发毛。
老周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女人的脸,很年轻,皮肤细腻,嘴唇是淡粉色的,像是睡着了一样。可他知道,这张脸的主人已经死了三年,躺在停尸间的3号柜里,被冷藏了一千多个日夜。
“谁来帮你挡着外面的东西?”女人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穿透力,让老周的后背瞬间凉透了。
这句话像炸雷一样在他耳边响,他猛地转头,看向值班室的窗户。窗外是瓢泼的大雨,雨点砸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什么都看不见。可当他再转回头时,全身的血都凉了,像是被瞬间扔进了冰窖。
停尸间的通道里,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
不,不是人,是那些本该躺在停尸柜里的遗体。
他们一个个从抽屉里爬了出来,有的穿着深蓝色的寿衣,寿衣上绣着金线,因为长时间存放有点发皱;有的还裹着白色的尸布,尸布的穿着生前的衣服,有老头的中山装,有年轻人的牛仔裤,甚至还有那个难产去世的孕妇,穿着碎花的连衣裙,肚子还是鼓鼓的,只是脸色青得吓人。
他们的脸上都没有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盯着前方。眼白泛着瓷白色的光,瞳孔是黑色的,一动不动,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最前面的是个老头,脸皱得像核桃,皮肤松弛得挂在脸上,正是上周送来的孤寡老人,当时入柜时他明明亲手帮老人把眼睛闭上了,可现在,老人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死死地盯着值班室的方向。
他们慢慢朝老周走过来,脚步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音。有的遗体胳膊歪成了奇怪的角度,像是骨折了没接好,胳膊肘朝着天;有的腿拖在地上,裤腿磨着水泥地,划出长长的痕迹,露出动晃来晃去,像是在打招呼。
他们的眼睛都没闭,白花花的眼球在值班室的灯光下泛着冷光,齐刷刷地盯着老周,像是在看一件到手的猎物。
“挡……挡什么?”老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想跑,可腿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步都挪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遗体越来越近。
穿白裙子的女人慢慢走到他面前,手里的半截香凑到他眼前。老周看见香头上的火星早就灭了,只剩下黑黑的香灰,香杆上还沾着点什么,像是细小的绒毛。“守夜香,守的不是我,是你。”女人的嘴角慢慢往上扬,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她的嘴唇很薄,笑起来时能看见一点牙床,“我在这待了三年,替你挡了三年外面的东西。你断了我的香,他们就进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老周的牙齿开始打颤,他看见那些遗体越来越近,最前面的老头已经伸出了手,指甲又黄又长,指甲缝里积着黑泥,快要碰到他的胳膊。那只手很凉,隔着空气他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气。
女人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向那些遗体。她的眼睛依然闭着,可那些遗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停下了脚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你以为老王是怎么死的?”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嘲讽,“他十年前偷过一次懒,没点香。从那以后,他就天天被这些东西跟着,夜里睡觉能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吃饭时能看见碗里有香灰。直到三年前,香灭了,他就替我挡了一次。”
老周猛地想起交接时老馆长的话,“保你命的规矩”。他这才明白,那炷守夜香不是给3号柜里的林晚秋上的,是让她有力量挡住停尸间里那些不安分的遗体。而他今晚断了香,林晚秋的力量就弱了,那些东西就再也挡不住了。
“我……我现在点香行不行?”老周慌忙去摸桌上的红布包,手抖得厉害,手指好几次都滑了过去,没抓住布包的带子。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那些遗体站在原地发出的细微声响,有的在轻轻喘气,有的在磨牙齿,还有的在小声嘀咕,可他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女人摇了摇头,手里的半截香突然“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香灰散落在地上,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晚了。”她轻声说,“香断了,我的力气也没了。”
话音刚落,那些遗体又开始动了。这次他们走得更快,脚步不再轻飘飘的,而是带着股沉重的质感,“咚、咚、咚”地踩在地上,像是在追赶什么。他们的眼睛里好像有了光,不再是空洞的黑洞,而是泛着淡淡的绿光,死死盯着老周,像是饿了很久的野兽终于找到了猎物。
最前面的老头张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他的手伸得更长了,指甲快要碰到老周的胳膊,老周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腐朽的味道,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老周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往值班室外面跑。可刚跑两步,就撞到了一个东西。那东西很硬,带着股冰冷的质感,撞得他额头生疼。他猛地回头一看,是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男人的脸色青黑,嘴唇发紫,胸口插着一把不锈钢的水果刀,刀柄露在外面,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迹。西装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衬衫上也有一大片暗红色的污渍,已经干了,硬邦邦的。是昨天送来的凶杀案死者!老周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亲手把这个男人推进23号柜,入柜时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胸口的刀也被法医取走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你怎么在这?”老周的声音都变调了,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嘶哑难听。
西装男人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是黑色的,一动不动,盯着老周的脸。然后,他伸出手,抓住了老周的胳膊。他的手冰凉刺骨,像铁钳一样,捏得老周生疼,骨头都像是要被捏碎了。
老周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混着刚才吓出来的冷汗,在下巴尖汇成一滴,砸在西装男人的手背上。那滴汗像落在冰面上,瞬间没了温度,西装男人的手指却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样,可抓着他胳膊的力道反而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老周的皮肉里。
“放开……放开我!”老周挣扎着,另一只手往桌上乱抓,想摸到点什么东西反抗。指尖扫过搪瓷缸子,“当啷”一声,缸子摔在地上,里面剩下的半缸子凉白开洒了一地,溅湿了西装男人的裤脚。
可西装男人像没看见一样,只是慢慢张开嘴。他的嘴唇干裂得掉了皮,露出里面暗紫色的牙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痰堵着,又像是在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老周盯着他的嘴,看见他舌尖上沾着点黑东西,和林晚秋指甲缝里的香灰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老周猛地回头,看见那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孕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肚子鼓鼓的,裙摆拖在地上,沾了不少灰尘。她的眼睛也是睁着的,空洞地盯着老周,双手放在肚子上,像是在护着什么。刚才那声闷响,是她的脚撞到了桌腿。
“别……别过来!”老周的声音彻底哑了,他想往后退,可胳膊被西装男人死死攥着,退不动半步。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停尸间的通道里,那些原本站着不动的遗体都动了起来,密密麻麻地挤在门口,有的踮着脚往值班室里看,有的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指甲在空气中乱抓,划出一道道无形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