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的指尖触到铜钟的那一刻,灵堂里的烛火正好跳了一下。
昏黄的光裹着纸钱燃尽的灰,飘落在供桌前奶奶的遗像上。照片里的老人笑得眉眼皱成一团,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耳后别着朵干了的小雏菊,那是去年秋天他陪奶奶在小区花园摘的,奶奶说这花耐活,能开到来年春天,结果花还没枯,人先走了。
“这钟你拿去吧。”二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哭腔,手里攥着块深蓝色的绒布,布角磨得发毛,“你奶活着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擦,擦得那铜皮亮得能照见人。她说这是你爷当年在北平给她淘的定情物,民国二十三年冬,琉璃厂的老物件,金贵着呢。”
张磊蹲在老屋的床头,没应声。这张床还是奶奶嫁过来时的嫁妆,红漆早就掉得斑驳,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头纹路。铜钟就摆在床头的小几上,半尺来高,黄铜铸的壳子被岁月浸得发暗,却透着股温润的光。钟面是珐琅瓷的,边缘磕了个小角,正好在罗马数字“3”的位置,像缺了颗牙。最特别的是钟摆,细铜杆吊着个指甲盖大的铜锤,锤身上刻着个“梅”字,笔画浅得几乎要融进铜锈里,得眯着眼,借着灵堂的烛火才能辨出那点凹痕。
他想起小时候在这儿过夜的光景。那时候铜钟还在走,“滴答、滴答”的声音裹在夜里的月光里,顺着窗棂爬进被窝。他总爱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就坐在床边,手里攥着蒲扇,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望着铜钟笑:“钟摆晃一天,就离你爷近一天。等这钟停了,你爷就来接我了。”他问爷爷在哪儿,奶奶就不说话了,只伸手摸他的头发,指尖划过发梢的触感,软得像棉花。
现在爷爷和奶奶都不在了。张磊伸手去抱铜钟,指腹又蹭到了那个“梅”字,凉得像冰。铜钟比看起来沉,抱在怀里时,能觉出钟身里隐隐的震颤,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蜷着,没醒。二姑递来绒布,他小心地裹上,绒布上还留着奶奶身上的皂角味,奶奶一辈子不用香水,只用三块钱一块的老肥皂,洗得衣服上总带着股清清爽爽的碱味。
走出老屋时,门槛磕了一下钟底,“当”的一声轻响,闷得像敲在空心的骨头里。院门口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在灰蒙蒙的天上,像只瘦骨嶙峋的手。张磊把铜钟放在车后座,垫了两层绒布,车子开出去时,铜钟没晃一下,安安静静的,像睡熟了的猫。
回到公寓已经是傍晚。这是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客厅的窗户正对着街,楼下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有人进进出出,拎着装满食物的袋子。张磊把铜钟摆在卧室靠窗的书桌一角,书桌正对着床,躺在床上睁眼就能看见钟面。他从抽屉里翻出块软布,学着奶奶的样子擦铜钟,布擦过铜皮时,蹭下一层浅绿的铜锈,落在桌上,像碎了的绿宝石。
他试着给钟上弦。钟侧有个小小的圆孔,爷爷生前用的那把铜钥匙就装在绒布口袋里,钥匙柄上也刻着个“梅”字,和钟摆上的一模一样。钥匙插进孔里,转了半圈就卡住了,像是里面的发条锈死了,再用力,就听见“咔嗒”一声,像是齿轮断了的声音。张磊赶紧松了手,再看钟摆,还是歪在一边,铜锤朝下,那个“梅”字埋在阴影里,没一点动静。
“罢了,当个念想吧。”他对着铜钟说了句,转身去浴室洗澡。热水从花洒里喷出来,雾汽很快漫满了浴室,镜子上凝了层水珠。张磊抹了把镜子,看见自己的脸,眼底泛着青,这几天守灵没睡好,脸色差得厉害。水流过后背时,他突然觉得一阵发凉,像有人站在浴帘外,盯着他的影子看。
他猛地拉开浴帘,浴室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客厅的灯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
“人吓人,吓死人。”张磊骂了句,关了花洒,擦干身子走出浴室。卧室里没开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书桌上的铜钟上,珐琅瓷的裂纹在月光下像一道一道的白痕,钟摆还是歪着,没动。
第一晚没什么异样。张磊累得沾床就睡,梦里全是灵堂的烛火,奶奶坐在烛火旁,手里抱着铜钟,对他笑。直到闹钟响了,他才猛地醒过来,摸了摸额头,全是汗。
第二晚也太平。他睡前喝了杯热牛奶,睡得很沉,没做梦,也没醒。
第三晚,凌晨三点,张磊被一声钟声惊醒。
“当……”
声音很轻,却绵长,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突然贴在耳边,震得耳膜发颤。他猛地坐起来,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画了道银线。书桌上的铜钟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模样。
张磊屏住呼吸,耳朵竖得发酸,却再没听见第二声。他摸过手机,按亮屏幕,三点整。
“幻听了?”他咕哝着,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总想着那声钟响,像根细针,扎在心上。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凌晨三点,那声“当”都会准时响起。
张磊开始失眠。他不敢睡,睁着眼睛盯着书桌的方向,眼皮困得打架,却硬撑着。可只要他一闭眼,哪怕只有几秒,那声钟声就会钻进来,把他惊醒。醒了再看铜钟,还是老样子,钟摆停着,没一丝晃动。
他找了修钟表的老师傅来。老师傅七十多岁,头发全白了,戴着副黑框老花镜,手里拎着个工具箱,里面全是细小的零件。他把铜钟放在桌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用镊子拨了拨钟摆,又侧耳听了听钟身内部的声音,摇着头说:“小伙子,这钟的齿轮早锈死了,发条也断了,别说响,摆都摆不动。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压力大就容易出幻听。”
张磊没敢说凌晨的钟声,也没说钟摆可能动过的事。老师傅走后,他把铜钟抱起来,贴在耳边听。里面安安静静的,只有铜壳子冰凉的温度,顺着耳廓往骨头里渗,像冬天里的风。
那天夜里,张磊做了个决定——他不睡了,等着那声钟声。
他靠在床头,开着床头的小夜灯,暖黄的光把卧室照得朦朦胧胧。手里攥着个保温杯,里面是刚泡的浓茶,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眼睛死死盯着书桌上的铜钟,钟面的珐琅瓷裂纹在灯光下很清晰,罗马数字“3”的缺口像个小黑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跳,从两点五十到两点五十九,秒针一格一格地挪,像走在棉花上。
三点整。
“当……”
钟声又来了。
这一次,张磊没闭眼。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书桌角的铜钟,那个早就停了的钟摆,慢慢、慢慢地晃了起来。
不是被风吹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拉着,没一丝风。也不是被碰了,他坐在床上,离书桌还有一米多远,连衣角都碰不到。是钟摆自己晃的,细铜杆带着铜锤,先往左边摆,幅度小得像怕惊醒谁,再往右边摆,幅度大了些,铜锤上的“梅”字随着摆动,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像颗会呼吸的星。
“滴答,滴答。”钟摆晃起来的声音,轻得像春蚕啃桑叶,却又清晰得能盖过他的心跳声。
张磊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想动,手脚却重得像灌了铅,连指尖都抬不起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钟摆晃得越来越快,“滴答”声越来越响,钟身也跟着微微震颤,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然后,他看见钟面的珐琅瓷裂纹里,渗出了一层淡淡的白气。
不是烟雾,是像雾一样的东西,轻飘飘的,从裂纹里钻出来,慢慢聚在钟口,凝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越来越清晰,先是头发,齐耳的短发,发梢别着个小小的银簪,再是衣服,蓝布的学生装,黑裙子,领口系着个白布条,是民国时女学生常穿的样子。
她从钟里走出来,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没发出一点声音。赤着脚,脚踝很细,皮肤白得像纸。走到床边时,她蹲下来,身子微微前倾,头低着,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张磊的心脏快跳出来了。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像冬天里的梅花,清冽又干净。他想躲,却动不了,只能看着姑娘伸出手,指尖很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带着点凉意,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
那触感,和奶奶生前一模一样。
小时候他感冒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奶奶就是这样蹲在床边,用手背试他的额头,再轻轻摸他的头发,指尖划过发梢时,带着点皂角的清味。现在这双手也很软,却比奶奶的手凉,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姑娘摸了会儿,收回手,抬起头。张磊终于看清了她的脸,眉眼很淡,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鼻子小巧,嘴唇很薄,没什么血色。她看着张磊,眼神软得像水,却又藏着化不开的愁,像蒙着一层雾的湖。
“你是谁?”张磊在心里喊,却发不出声音。
姑娘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慢慢走回铜钟旁。钟摆还在晃,“滴答”声没停。她站在钟边,回头望了张磊一眼,嘴角好像牵了牵,像是笑,又像是叹。然后,她的身子慢慢变淡,像被风吹散的雾,一点点融进铜钟的裂纹里,连带着那股冷香,也一起消失了。
钟摆猛地停了。
“滴答”声没了。
卧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张磊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砰砰”跳的声音。他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冲到书桌前,双手抱住铜钟,翻来覆去地看。钟摆还是歪着,铜锤上的“梅”字朝下,珐琅瓷的裂纹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铜锈,像刚哭过的泪痕。
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头发上残留的凉意,还有姑娘那双软得像水的眼睛,却真实得让他发抖。他把铜钟抱在怀里,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桌,直到天快亮了,才慢慢缓过劲来。
第二天一早,张磊跟公司请了假,开车回了老屋。老屋还没收拾,供桌还摆在客厅中央,奶奶的遗像摆在正中间,旁边堆着一摞旧相册,还有些奶奶生前用的小物件,掉了瓷的搪瓷杯,磨得发亮的木梳,绣着菊花的手帕。
他蹲在地上,翻那些相册。相册的封面大多是红色的,有的已经褪色成了浅粉,有的裂了口,露出里面发黄的纸页。第一张是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梳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穿着碎花袄,站在老槐树下笑,牙齿很白。第二张是爷爷的照片,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眉眼硬朗,肩膀很宽,手里攥着一把枪。还有些亲戚的合影,有他小时候的样子,被奶奶抱在怀里,流着口水,手里抓着个拨浪鼓。
他翻到最后一本相册,封面是深棕色的皮,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烫着个“张”字,也快看不清了。他掀开第一页,手指顿住了。
照片是黑白的,有点模糊,边缘发卷,像是被水浸过。上面站着个姑娘,穿着蓝布学生装,黑裙子,齐耳短发,发梢别着个银簪,和他昨晚看见的姑娘,一模一样。她站在一座铜钟旁,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笑,眉眼弯弯的,像画里的人。那座铜钟,张磊一眼就认出来,黄铜的壳子,珐琅瓷的钟面,罗马数字“3”缺了个角,钟摆上,隐约能看见一个“梅”字。
和他卧室里的那座,分毫不差。
张磊的手指颤着,摸了摸照片里的姑娘,纸页冰凉,像摸在冰上。他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墨水已经发淡,却还能看清笔画:“吾妻梅,民国二十三年冬。”
吾妻梅。
民国二十三年冬。
张磊猛地想起二姑说的话,奶奶说,这钟是爷爷送她的定情物,民国二十三年冬,在北平琉璃厂淘的。
可照片背面写的是“吾妻梅”。
他抱着相册,坐在地上,后背靠在墙角,浑身发冷。窗外的风刮进来,掀动相册的纸页,“哗啦、哗啦”响,像有人在旁边叹气。
“磊子?你咋在这儿?”门口传来声音,是邻居王奶奶,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冒着热气,“刚包的白菜猪肉饺子,给你端碗来。你这孩子,守灵累坏了,得吃点热乎的。”
张磊抬起头,声音发哑:“王奶奶,你……你知道我爷爷和奶奶的事吗?还有……一个叫梅的姑娘?”
王奶奶愣了一下,把碗放在供桌上,蹲下来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皱成一团,叹了口气:“这事啊,你奶奶守了一辈子,没跟外人说过。也就我,当年跟你奶奶一起长大,她才跟我透了点口风。”
王奶奶坐在他旁边,从口袋里摸出块手帕,擦了擦眼角,慢慢说起了往事。
民国二十三年冬,北平冷得邪乎。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把胡同里的青石板都盖得严严实实,踩上去“咯吱”响,像咬着冻硬的骨头。张磊的爷爷那时叫张建军,才十八岁,在北平城郊的部队里当通信兵,和一个叫陈生的战友住一个帐篷。陈生比他大两岁,是南方人,说话带着点软乎乎的口音,写一手好字,还会吹口琴。